明显是用典故了。这是那次逃入英租界以后的信。那一次有“惯于长夜过春时”的一首律诗。
这次我想府上必受了一些影响……兄在那边,应当时时怡悦其心。
这是指“立三路线”攻下长沙的一役,这信中寄来了一首“湘灵歌”,是为此一次战争而写的。长沙恰是我的故乡,当时德国报纸仅登了一点简短消息,此外也看不到国内的报纸。我从此所受的影响是大的,因为经济来源断绝了。寥落一身,濒于九死。先生最后寄来了一笔钱,说:
颇有相濡以沫之悲。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想忘于江湖”(出《庄子》)。——大概据先生计算,多寄来了一点。在我的记忆中,买书买画的钱,皆清楚了结,多的一点,恰补还了旧欠。因为尊敬先生的缘故,虽穷苦也不敢用先生的钱,亦未尝写信告贷。先生之买书画从此亦止。主要是因为柔石牺牲了,没有人为跑银行买汇票,“我现在连跑银行的‘人才’也没有了。”——来信说。
捐生喋血,固亦大地之块,足使沉滞的人间,活跃一下,但使旁观者于悒,却大是缺点。……
此外,做和尚也不行。……
我常劝青年稍自足于其春华,盖为此也。
这是在人生旅程的歧路处对我的一重要指点。我当时的意思,是“入世”则当革命,虽摩顶放踵,捐生喋血,利天下则为之,否则,不如“出家”,当和尚去。这正是普通湖南人的脾气,好走极端,激烈。——先生不谓然。以为革命当然是好,但要顾定目标,从容中道。譬如战场上金鼓震耳,烟尘蔽天,眼精手快的战士,却从容不迫,端起枪来打他一个正着,此之谓“中道”。气不当妄使,力不当妄用,倘失败了,又应积蓄气力,重新振作。如或一蹶,又走另一极端,行出世道,亦不可。人生在世界上,是“出”不到那里去的。后下谈话中,屡次告诉我做和尚怎样会使神经不正常,使人乖异。先生是学过医学的,这些道理必有根据,我却无从说起。
青年时候,我于人情世故懂得很少,好问,纠缠不清,以致先生慨叹起来了,要自足于青春。这末了一句,我记不起前面还有两字没有,或者是“呜呼!……盖为此也”。
兄诗甚佳,比前有进,想是学汉、魏,于渊明却不像。不佞所好,则卑卑在李唐。……必再阅历四十年,慢慢喝下酒去而不吃辣椒,庶几于渊明有些像了……
称谓曰“兄”,是对一般青年的客气语。信的末了,总只是两字,曰“迅上”,简单而通侻。自称则常不一定,“我”、“不佞”、“区区”……皆是。我的去信,则是称“鲁迅先生”,但信封上却写“周豫才先生”,稍避显露,因为知道这名字的较少。谈话中,我只称“先生”,或说“周先生”。对师母只称“师母”,说海婴只称“小弟弟”。
似乎先生对湖南人颇有好感,总说湖南人爱吃辣椒,脾气躁。又甚夸“浙东学派”,说浙东多山,民性有山岳气,与湖南山岳地带之民气相同。或者在革命运动中,湖南人的贡献也不算太小,因此外省人对之皆颇有好感。如今四海一家,地域性是不必谈了,但有些地方的人民有某些特殊性格,是自古已然的,稍治历史的人便知道,要发挥其优胜性格,在大同中不妨仍其小异。我惭愧,至今阅历已不止四十年,这期间有三十几年滴酒未饮,中间也偶作旧诗。那是少年时代漫然夸口罢了,即今自视存稿,陶渊明诗的影子尚且未曾望到。未曾专意为诗,也是事实。又常吃辣椒,想来也是一原因了。
五
上面这些信中的话,究竟因为是写下的,记忆颇为真确。此外则是谈话中所记忆的了。其精确性或许差一点。还有一些零星杂事,似乎也不妨录出,或者不无意义。
先生的文集中;谈到有所谓“花生政策”者,确有其事。青年朋友来访,时常请吃点心。我国此一风俗,大概自从唐代已有,随饮茶一直保存下来。而青少年者,往往不顾点心之粗细,简单明了,全部吃完。据先生说来访者多,时时得添买,不甚方便。于是变通之法起了,代点心以花生米。花生米是价廉物美,于主于客,两皆合宜。但那只是在北京时代的事,在上海时代,自始至终,我却没有吃到花生米。
记得我之往访,总在周日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谈了一会,该吃点什么了。我们先拨出一部分留给海婴,我一拨,先生总说“够了,够了。”——记得吃过榧子,是浙江产品;杨桃,是广东产品,皆我的家乡所没有,我未尝吃过的。有一次吃的是秀水所产的小菱,话便谈到朱彝尊、王仲瞿,皆秀水人。有一次吃凉面,便谈到唐人的槐叶冷淘。……有一次在内山书店,坐在那冬夏皆不移动的圆火缸之旁。内山先生很客气,捧出一盘糖,斜方微圆,棕色透明。我很高兴初次吃到日本点心,便取一个纳到嘴里,哪知只是糖而已。便吐掉塞进缸灰里。先生却看见了,取着夹箝将其轻轻夹出,抛开了。是的,缸灰里不应塞进杂物,以免生火时烧着出烟。我随即抱歉说我的牙齿不好,不易吃糖。先生说:“得看看医生哪!”——牙齿不好也是真情,割龈,拨齿,在德国进过好几次医院。那里牙科医院设备多么好,手术多么精,我曾写信告诉过先生的。但那次是遁词,是嫌其糖之甜。
我去访问总是有点小事,或送稿,或领稿费,但总是有些什么疑义,却问难。谈话时,先生吸着纸烟,一支接续一支,不断地烧,却很少吸。有一趟谈话稍久,我回公寓摘下领带时,觉到衬衫上一股浓厚的烟气。我便写信去说,此之所谓“熏陶”了,先生也只好纵容这玩笑,无法可想。
但我自己也吸烟,然从来未敢在先生面前吸过一支烟。因为我出身于旧式家庭,那规矩是对长辈要恭敬。若是坐车的路上遇到,要立刻停车,下来在路旁立着,问候一番,并且虚伪地自责,说真不应坐车云云。而且,更奇怪的,戴了眼镜若遇到长辈了,不论自己是近视也好,远视也好,便应当摘下。似乎戴眼镜只是老年人的特权,何况吸烟!好几趟在内山书店遇着了,坐了一会,随先生到寓所去,见先生总是手持新买的纸烟一长条,似乎是英国或荷兰出品,然不是什么名牌。
此外,先生也是讲究喝茶的。有一时期我往访较勤,便备有别一茶碗,搁在书房里那小架上,不弄错茶碗,比较卫生。有时不觉谈话过久了,师母便走来在先生耳旁说几句什么话。先生便微笑和我说:“在我们这里吃夜饭去好不好?”——那是按规矩只得遵命的。总是有点什么特殊的菜,饭前稍稍喝一点点绍兴酒。这时先生更加谈笑风生。
这么,时常“赏饭”,我觉得不安了,劳扰太多,会成了食客。便早往早退。总是领了稿费,归途在餐馆中吃一瓶酸牛奶,加糖,加肉桂末。回寓所总是在四点钟左右。
这些小事,回想起来,多么富于人生情趣,在平凡生活中是近于艺术化了。那时在上海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一位老同学是医生,没有病便用不着他。可问教,可谈话者,唯有先生。先生始终也未尝给我介绍什么朋友。
六
其实和先生谈话,要异常知道分寸。
有一趟孙伏园——著名的《晨报》副刊的编辑——和先生谈话,得意忘形,说:“他们不料这一下踏在炸弹上了!”——这一句话便使先生大为不悦,以为自己替人写文字,费心尽力,结果成了人家的炸弹,而至于粉骨碎身!——我始终对先生是尊敬的,知道对着的是一伟大的人格。他人对先生的诽谤和颂扬我皆不管,而先生之大受群众的颂扬乃身后之事。举凡论文、论史、论人、论事、论书、论画……皆听到过很多精辟的见解,度过许多无比的辰光。有时说及人情物理之微,真觉惊心动魄。最寻常是论文,品评他人的文字。
论文,通常小报和杂志的文字是不谈的,对造谣和攻击之类加以反驳,也不在话下。有一次遇到蔡先生的一篇文章,是关于工艺的题词,第一句是“中国乃一善用手指之民族……”先生指着笑说:“这第一句就不可解!”我也失笑了。看下去,下文也平平常常。蔡先生是前清名翰林,毕生从事革命,铸造了一时代的人物,甚为当世所尊仰。后下偶然碰到他在某处发表的一首旧诗,中有一句云:“不管乘轩缘好鹤”,我方在迟疑,说“这‘好鹤’一句……?”——先生立刻说:“‘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你?……?”——“哦!是的,我读过的。”——我惊讶先生对旧书之熟记。这话出自《左传》。蔡先生的意思是说,提倡新思想,不管付什么代价,那仍是一种革命精神,但所取之义也恰止于此,与卫懿公之战败无关。而这也表现了蔡先生气魄之博大。
谈话一涉及国学,便牵连到章太炎。先生说及听过章氏讲小学,时在东京。所做的文章,初稿给学生看,大家是懂得的,乃至二稿、三稿,许多字便不认识了。原来章先生每日摩挲一部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将里面的通假字取来换过了,所以大家不识。——这一教示对我是有虽不大然颇远的效果的。后来我在一九四五年出国,便带了这部书,根据它用英文写了一本书名《小学菁华》,意在使西人知道一点中国文字学,给南印度国际教育中心出版。印度人从来憎恨中国事物,将稿压了十三年不肯印行。乃至有法国朋友在印刷所发现这稿之后,便敦促其出版,结果在欧美畅销,使他们赚了一笔钱。
但是和先生谈国学是颇不容易的,有时如同遭到考学位的口试。某次我说及王湘绮——清末湖南一大学者,章氏师徒最留心的人,——说其文章上追《史记》,高于明代之文。先生听了,将蜜蜡烟嘴轻轻叩着灰盘,去了纸烟的灰,从容问:“是喽!究竟你看王湘绮的文章,与太史公的又有些什么不同呢?”——这真是偌大的考试题。我便胡天胡地大发一通议论,先生听了大笑,甚以为然。
以先生于国学研究湛深,我去时时请教,有时触到了一题目是有兴趣的,先生便滔滔不绝讲去,我也忘掉了时间。于晚清的一些名家的事,似乎从来未曾在先生笔下提到过。如说俞曲园怎样玩世不恭。——以先生文学研究之深,而在当时北京大学仅居一讲师之位,在教育部则为佥事,虽“佥事也不算怎样区区”。现在我们追想,这未尝是公正的。但如我所知,先生对这些地位从来没有什么不满。这是因为志趣早定,要改革社会,要拯救这民族之沉沦,非志在个人之高位。又早知其事业要从广大民众之教育入手。其提倡白话,不肯开出青年必读书的目录,及创作小说、散文,又专门于小说研究,更溯回到抛弃能救个人的医学,皆指向这一旨趣。若有所不满,则是恨不能更深入群众,了解及提高群众,给群众开辟新天地。某年,在上海夏天晚上乘凉,还和弄堂左右普通居民讲文学,便充分表露这意思。然则可揣知纵使是更高的位置,也不以为意了。晚年颇自恨未能创作一部宏大的长篇小说,由于环境的种种限制,则眼光更注到我们的后代,为了将来。
七
说来当时上海文坛上的一般出头人物,学问实皆未免浅薄。我当年是在求学时代,——即至今仍是——看到许多他们所发表的言论,心里时常不以为然。某次我在报纸上看到某教授讲中国文学史,讲骈文,教人看参考书,只有一部《四六法海》,便往告诉先生,弄得先生大笑了。我颇攻击林语堂之流提倡小品文。先生曾说“党同伐异”,其时是公正的,不怎样偏袒,于此事颇以我为然。早几年我在海外谈文,又将袁中郎、何心隐(即梁允元)以及徐文长诸人的集仔细看了一遍,仍是见不出应加提倡的道理。古文其实也不难读,不必上窥两汉,即在唐文,犹如窥见这民族的一点沉雄博大的气魄,文字并不艰深。一欣赏小品从而模拟,便落入小家数了,使人的精神也卑小下去。
一般而论,先生实不主张青年人读旧书。但是不主张旧书皆应毁弃,并且说过大学的文科课程还要读《易经》。我们对古物皆知道保存,难道于古之文字、文学不知道要研究?但是不要将其普遍化,只能限于少数人。而此少数人也不应当自异于社会,成了旧日的“士大夫”阶级。可是,处理古籍要有眼光。有时标点古书也盛行过一时,乱加标点又加之以校对不精,闹出过一些笑话,有些也是经先生指摘过的。这里我还记起一事:
有一部旧书,名曰《草堂之灵》,是我在湖南收到的,带到上海给先生看。先生看了颇为欣赏,说其中讲诗、文、书、画有很多正常又是很好的见解,甚为高明,我以为然。但其中又有一些非常可怪之论,如谈及神通鬼怪之事,是我所反对的。便说如将其翻印,便将那些皆芟掉。先生以为不可。说还是保存其原样好,因为那会将其书的特色抹煞了。这书终于没有翻印。即今想来,此即所谓同情的了解,作客观的主观,设身处地,以自己当作他人而设想,这态度在文学创作的人物描写中是常见的。由此一端,可见先生的眼光比我的见识深透得多了。
在文如此,在诗亦然。先生早年写文言文不论,晚年也仍偶然写骈体文。旧体诗也成了一小集。从来未尝叫我不写旧体诗,每有感兴之作,便写去呈教。但我好开玩笑。有一首写呈的,记得第一、二句是:
几度沧江话劫灰,酸梨残命有余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