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感觉李敖是个狂傲的人,一直对李敖没有好感,他的文章总是在骂别人夸自己。但是,这篇写胡适的文章,却是不多的例外。
李敖对“没有肯定胡适在学术上的地位”深表抱歉,并愿意承认胡适是“一个褪了色的诗人、一个落了伍的外交家、一个最卓越的政论家、一个永不停止的真理追求者”。这样的评论是很在理的。
李敖认为胡适先生在思想领域的贡献是卓越的,只有胡适,以“一篇文章带起一个思潮,一个思潮引起无数的响应而汇成一个运动”;只有胡适,能“一以贯之地相信他所相信的,宣传他所相信的”;只有胡适,能为中国近代先进思想播下进步的种子……主要表现在他所谈论的政治上。但,由于胡适常常“轻人之所重而重人之所轻”,他在政坛一直扮演着“乌鸦”的角色。
我相信,凡是有点真“人”味儿的,都难免要寂寞,更何况是像胡适这样一只有个性的“乌鸦”呢?可是,又不得不承认,这只爱唱“反调”的寂寞“乌鸦”是有远见的。他关于“民主与独裁”的辩论使国人在民主宪政的远路上看到了第一块里程碑。
思想和精神是不能以时间来衡量的,也不能由片刻历史所决定。对于李敖的观点,对有关胡适的评价,或许也要等到若干年以后才会渐渐接近真实,这是历史的不幸,却可能是胡适的幸运。因为许多不平凡的人物常以这样一种方式使生命得以延续。
星花旧影
——对鲁迅先生的一些回忆
徐梵澄
题解:
鲁迅的文字该是“峻洁”的。
那是说他的文字像东岳一样峻,像明镜一样洁。蔡元培中肯地道出了鲁迅的“峻”:“他的文字,是不能多一个字少一个字的。”陈村则敏锐地指出了鲁迅的“洁”:“文学是镜子,可以照见愚蠢或智慧,心地坦荡或心术不正。鲁迅就是镜子。他与别的镜子不同的是,这面镜子前,小丑太多了。”鲁迅不但是个敏感而深刻的人,更是一个真诚而有勇气的人。中国向来就不缺乏前一种人,而后一种人却实在是太少了。
这样的文字,这样的鲁迅,让我们渐渐相信了世上真有不朽一词。
作者信息:
徐梵澄(1909—2000),原名徐琥,湖南长沙人。曾任教于印度泰戈尔大学、印度室利阿罗频多学院,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作品有《徐梵澄集》。
一
人的记忆力,是可由训练而增强的。若神志清明,将心思集中在忘掉了而想记起的事上,往往可以记起。许多印象,保存在潜意识中,如同摄制成的影片储在仓库里。久后将其取出,有些或已模糊,有些可能是非常清晰。有时几十年前的事,仍可记起,如同昨日的一样。但这颇需要相当的修习,决定的因素颇多,结果也甚为相对。
似乎鲁迅先生说过:使精神的丝缕,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思呢?并且说“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吧,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这伟大时代中一伟大人格,如是说出了一点他的心理经验。对于往事的追忆、憧憬、眷念、乡愁,实是人生一种巨大力量。有人曾说北欧哲学,从莱布尼兹到叔本华,是日耳曼人对古希腊世界的怀旧、乡愁,欲追往而莫及。但从古代到中古,那道路中断了,只剩下不可践踏的一道彩虹,犹如精神上的一架桥梁。就整个人类文化史观之,回忆曾起莫大的作用。无论其性质是纪念的或怀古的,它成就了历史而为人类所保重。
鲁迅说的“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这现象是真实的。是一种冥漠的心境,即古人所谓“忘予之天”。这得归功或归咎于生物的本能,在大自然中是如此的。譬如身体各部的感受性不同,倘若遍体皆像手指端一样敏感,人便不能生活下去。人不能且不应将已往的一切事皆保存在表面知觉性里。如身体上若受到大痛苦,或感情上受到大打击,往往人便失去知觉,昏迷。如是便感觉不到痛苦了,仍算是自然对生命的一种保护法。在身体为昏迷或麻木,在心思便是失记或遗忘。渐渐时光消除了伤痛,或泪水洗去了血痕,生命渐渐恢复正常,让痛苦的印象深深没入潜意识的海洋深处,都不记起,人便再能平安生活下去,此即所谓“忘予之天”。“忘天”于人生是大有用处的。但这必须是于此“忘天”并不知觉。若又明觉这是“忘予之天”,那心境是异常惨淡的。
遗忘是救治,由此可知记忆不必定真实。文学家写自传或回忆录等,往往很难处处皆是真实。几乎不自觉地,人总是将自己的错误或不可心意的事漏掉了。何况虽或未曾忘记,又可以因种种缘故不写出来。若写他人的传记等,更难处处真实。因为我们既不懂到自己,更不懂到他人。常时我们自以为了解他人,其实是未尝了解。尤其于自己所敬爱的人,若写其言行等,便不免有所偏袒、隐讳、夸张、粉饰。治史学的人,必知道通常写史而秉直笔,是难得的事。
如是,可想普通回忆录并不容易写,它有工作本性上的碍限,在撰者自己未必有十分把握,自信不诬,在读者又应十分谨慎加以采择了。何况是写关于这一伟大人格,其精神、思想,又如此博大、多方、深不可测——鲁迅先生诞生又已是百年纪念了。于情于理或说于恩于义,我皆应说出一点往事,以表寸心之不忘。这里,只从我的记忆里极忠实地捡录出一些明确的印象,大部分是对我在青年时代的一些教言。这皆有如星星火花,时时在我的眼前闪烁。一些关系,有此由此从此因此以此,对我平生的影响是大的。一切所受的明里暗里的创伤皆不必说了,因为已是经过大牺牲而进到大创造的时代。有些细事说出似乎是在扬诩自己,其实我毫无这种用心。四十年前我已不能受此责难,因为我的态度一贯是尽可能避免显露,何况现在!也许有些人猜想我所记得的不止于此,还应当说出更多,对此,我不妨作一明确的答复:我想只能是这样。
二
我记不起去看过先生多少次,谈过多少话。最初一甚深的印象,几乎是一沉默的告别。——查先生的日记中,有这么一条:“下午徐诗荃赴德来别。”时在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日。
时间大约是午后三点钟。先生住在景云里。敲开门进去之后,见先生正坐在后堂中写稿,那书桌正面靠着分隔前后堂之板壁,光线从后面门窗透进。这以前我去拜访,总是在前堂中谈话,没有进到这里。先生叫我在书案左边一张藤椅上坐了。我便说我明天动身,正午十二时开船。——先生寂然,静静吸着一支烟,我便停止了说话。过了一会儿,先生开始说:“在中国没有二十四小时了!”——我说:“是。”
这么又过了一会儿,彼此无言。
“哦!你还有点稿费在这里!”——先生忽然惊起似的说。随即从抽屉里取出一叠钞票给我。我说过感谢,便接下放在衣袋里。
当时我颇写些杂文和短篇小说,不时寄给先生,刊登后便去领些稿费。或多或少,总是每千字五元。这次回来一数,实在优待了一点,几乎是八元一千字,一共三十余元。——出国的计划,我早先告诉过先生的,这时也毋庸多话了。
这么又默然了一些时,我便起身告辞了。先生一直送到大门口,我便鞠躬下去,刚一伸身,先生突然目光辉射,执着我的右手猛然一握,我感到那手力极强。这是以前未曾遇到过的,我吃了一惊,便分别了。
那一握,是教示,是勉励,使人精神振起,要努力,要争气,要在外国好好读书……。从此先生的一切其他平日的教言,凡我读到的、听到的、皆在我脑里醒活了。此后留学期间,凡学生之萎靡事,如“不进学校”、“关起门来炖牛肉”之类的事,如先生嘲笑过的,皆没有做过。后来极穷,也未尝自己煮饭,真是“竖起脊梁”,好好地读书。——其时我正二十岁。
三
时间得稍溯回一年多,我初次往谒是在一九二八年五月末。有一封复我的信,也许是同年六月十三日写的。我记得这是第二封,宣纸花笺,满满两页细字,与第一封复信不同。第一封是薄“洋纸”淡墨便条,没有留什么深刻的印象,但这第二封中有这样的话:
贫贱而肆志,富贵则骄人,中国现在嚷口号的人,大致皆有此病。
我当时读这话颇为诧异,因为我还是在大学里念书,“贫贱”、“富贵”,二者皆说不上——“肆志”出《嵇中散集》,是先生校刊过的。“贵得肆志,纵心无悔。”——以为先生随笔写来而已。久后思之,这还算“减等”之说。
这时,已是先生经过厦门和广州的讲学时代,还沉默过一长时期。曾看到“杀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对于别个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无顾惜……”这话说在一九二七年。后来在谈话中,多次讲到当时有些革命人士,成了反革命者,怎样“用他人的血来洗自己的手”。这是说“肆志”“骄人”,已算“减等”之说了,但也道着了一时代许多人的病症。悠悠岁月,我也到了暮年,自抚生平,从来未尝“富贵”过。处“贫贱”是其常情,也未曾怎样“肆志”。
这可说是对我的第一次教言,印象非常明晰。不久后另一信,中间有这些话:
在中国做人不容易,因为国度老了,花样多,有时做人也只得用点手段。但要明知是手段,这样,吃亏的人比较少。
做人当然是应该诚诚实实的,这是“常”,是“经”,但有时为了做好一事,不得不用点手段,这是用“变”,是从“权”。——我不知道先生的早年怎样,如我所知道的这晚期,占全生世的七分之一,没有发现先生用过什么手段。诲人不倦,待人始终是诚恳而且厚道。至若在文字上攻击敌人,嬉笑怒骂,却不能说是用手段。因为过于厚道,倒吃了许多亏,也是众所周知的。
四
这以后,便是我在国外所收到的信札的记忆了。这段期间的义务,是替先生收版画,多是木刻原印而有木刻者签名的,买些艺术书,寄些杂志、报纸,有时代查一二寻常德文字典上没有的名词。信札多是关于银钱汇出,书、画收到之事。一共不过四五十封,不幸在抗日战争时期,连我的藏书一概丧失了。有些信中的话,格言似的,当时揣摩很久,至今还可记得,在这里录出一些,附带加一点必要的解释:
兄在那边,大学里不知道有用唯物史观讲文学史的没有。如没有,要从各方面去听取,事情就麻烦了……
写这话是在一九三〇年。那时全德国无此课程,也无从到各处听取,唯物史观我却是学过的,在出国以前。当时在海得贝尔格大学负盛名的是贡朵夫教授讲歌德,布克教授讲德国文学史。前者不幸在讲学期中因黄疸病又兼心脏病逝世。后者的思想比较开明,在美国讲过学,已秃顶了,上课照例不带讲稿。有一趟我告诉他易卜生的剧本,在中国多有翻译了,他听了很高兴。次日在课堂讲世界文学思潮传播之迅速,在东方的日本、中国、南洋各地,思想之传播多是先于作品的翻译云云。他时常引据狄尔泰的《体验与诗》及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算是相当进步了,却未尝根据唯物史观立论。
现在柏林生活,住房子之外,还要吃点肉,每月要花多少钱呢?
倘若我记得不错,这信是在一九三〇年写的,先于上一信。这是先生想到德国来游历。当时柏林已隐隐分成东西两区。西区发展较后,多住宅,不似东区拥挤。房租在西区较高,食物则东西区价差不多。本地学生,多住在东区,还受着国家这样那样优待,每月自己用一百五十马克至多二百马克便够了。但那在外国学生做不到,每月用费总在二百至三百马克之间。其时兑换率是一马克换七角五分至八角左右,后几年涨而不落,总在一元稍外。但是以鲁迅先生出国考察、游历、研究,兼之又必买书、收版画之类,必不能像留学生一样生活了。而且,那排场必有些像蔡孑民先生游德国一样,方才相称。于是我回信说明了这些情形,结论说:“先生来游,大致每月六百马克也就够了。”——以后来信,便没有提起这事,也许是觉得用费太高,也许是由于旁的原因,未曾实现此一北国之行。
我感谢你替我计划了很好的田园。这些梦,我少年时也曾做过的,还请一位族人刻了一颗图章,取《诗品》句曰:“绿杉野屋”……
我当时去信的意思是:上海总是洋场,没有什么文化环境,先生何不在任何山水佳处,找一所房子定居,较接近大自然。花之朝,月之夕,剥一黄橙,暖半壶酒,则有山灵相访,古哲会神……总会比租界好。先生答复,这也是曾经梦想过的,下面讲了一些不可能的道理。大致说上海虽是如此,也仍有些方便。——及今想来,那时代以中国之大,任何比较安全的地方也没有,政局实是太黑暗了。及至我回国以后,那情形方体会到一点。而先生虽居租界,此后仍得一次又一次逃难。其间有“阻(郁)达夫移家杭州”一诗,可见先生对当时的局势是看得透彻的。另外某篇文章中还引了章太炎庐山志题词里几句话:“人之情,求仕不获毋足悲,求隐而不得其地以自穷者,毋乃天下之至哀欤!”那悲愤,在先生的先生也是大的。
“夫蚁子惜鼻,固犹香象”,想当然耳。以为出于佛经者,非也。
这“蚁子”两句,见于《唐宋传奇集·序例》。我苦苦要寻出这出自什么典故。其实这是无关轻重的。然在作旧文章,则谓之“杜撰”,是所忌讳的。先生于此亦一笑置之了。下面两句“嫫母护面,讵逊毛嫱”,也无出典。至若另外某信讲:
夫慈母投杼,屡告成真,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所以我也不得不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