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是播种。播种知识,播种阳光,播种爱。所以播种者是幸福的,更是神圣的。神圣并不是高贵,而是负有一种使命感。是的,正如人们所言,如今做一个好老师比做一个好学生要难得多。几乎所有的人都对老师提出了完美的要求。于是,为师者常常成为唾沫的靶子,只得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
直至今天遇见了这位张先生,才幡然明白,做个老师教个书原来还可以那样洒脱。
乍一感觉,张先生不像先生。他爱教学生杂七杂八的混合体操;爱自编歌曲,用花脸的腔儿教学生唱歌;爱每个礼拜上护城河洗光天澡;爱极有规律地去粪场;爱决定左邻右舍的口舌之争;最有意思的是,总爱说那句带点粗话的口头禅。这么看来,他只是个粗人,不像先生。
可转念一想,张先生更像先生。他会为了能挂牌教书而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他会为了传授更多的知识而大讲四书五经,他会为了吸引更多的学生而教有趣的混合体操,他会为了更了解学生而带他们去河里洗澡,他会为了让学生不忘孔子而教他们唱“孔子、孔子、孔夫子”,他会为了维护尊严而在大粪场遇见学生时低头遮羞,他会为了深得民心而管左邻右舍的闲事。这么看来,他也是个细人,更像先生。
总之,不得不说张先生是个有意思的人,但张先生走得有些落寞,有些唐突。他的结局是无趣中的意味深长,值得读者细细思量。
播种者胡适
李敖
题解:
一个人在历史上的价值有多大?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有时,不同观点之间竟然会有天壤之别。胡适就是其中一个,对胡适的评价常常陷入见仁见智的争论中。
如果说胡适有一个忘年交,你怎么猜都不会猜到这人会是李敖吧。但胡适却对李敖发出了“你简直比我胡适之还了解胡适之”的感叹。
在你的知识范围里,胡适是怎样的人物,李敖是怎样的人物?李敖为胡适所画的这幅肖像,与其他人笔下的画像有什么不同?从这篇文章中,你还能读出什么意味呢?
作者信息:
李敖(1935—),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人,1949年到台湾。发表著作百余种,以评论性文章为多,如《胡适评传》、《蒋介石研究集》、《北京法源寺》、《传统下的独白》、《要把金针度与人》。
山下绿丛中,
露出飞檐一角,
惊起当年旧梦,
泪向心头落。
对他高唱旧时歌,
声苦无人懂。
我不是高歌,
只是重温旧梦。
——胡适:《旧梦》
中国现代史上有一件大事。在民国六年的一月里,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儿到了北京大学,这个老头儿就是蔡元培。他当时要物色一个文科学长,他的朋友北京医专校长汤尔和推荐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正在上海办杂志的陈独秀,杂志的名字叫《新青年》,那时候刚出了十五个月。
陈独秀一到北大,立刻跟一些有新头脑的教授合了流,最有名的是沈尹默和沈兼士,还有那要排斥四十岁以上老家伙的钱玄同。这些年轻的教授们颇有“万事俱备”的条件,他们想施展,可是找不到真的方向、主要的方向。在摸索中,他们忽然感到清凉了,爽快了,豁然开朗了。他们兴奋地互相告诉,他们每个人都感到有阵风来了。——那是东风!
东风来了,来自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民国六年的九月里,北京大学来了一个二十六岁的新教授,蔡校长仔细看了看他,然后露出高兴的表情,——他找到了,他找到他最需要的酵素了,他立刻喜欢上了这个“旧学邃密”“新知深沉”的年轻人。
北京大学热闹起来了!梁山泊上又添了几条好汉,他们是:胡适之、刘半农(复)、周豫才(鲁迅)、周岂明(作人)……。
北大添进了新血轮,北大开始蓬勃了!
七年一月,《新青年》以新面目出版了,六个教授轮流编辑,想开始为中国奠定“非政治的学术基础”,培养一个思想自由的批评风气。那一两年间,他们最大的成绩当然是胡适领导下的文学革命。这个革命在建设方面的成绩,第一在救活了当时瘫痪的国语运动,因为没有文学的国语就不会有真正的国语;第二把历来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学”变成了正宗的“白话文学”,正名为“国语文学”;第三产生了新的白话文学作品;第四介绍了欧美的新文学,给国语的欧化做了起点。
乍看起来,文学革命好像只是一种形式的改革,一种文字体裁的解放,其实形式和体裁对内容有重大的影响,形式和体裁的束缚会斫丧精神的自由,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所以文学革命既然被肯定,新思想和新精神必然会跟着到来。胡适首先看到这一点,他立刻把消极意味的“八不主义”改成了肯定语气,他告诉人们:
一、要有话说,方才说话。
二、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
三、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
四、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
(《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非常明显的,这四行句子的精义所在已经不止于文字方面了,它们明白地指出了一个思想的新方向。
民国七年的六月里,《新青年》出了“易卜生专号”,胡适写“易卜生主义”,初次宣扬那个“真正纯粹的个人主义”。他借着西方近代一个最有力量的文人的笔,借着简明有力的白话文字,鼓吹“睁开眼睛来看世间的真实现状”:
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仪之邦;明明是赃官污吏的社会,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说一点病都没有!却不知道:若要病好,须先认有病;若要政治好,须先认现今的政治实在不好;若要改良社会,须先知道现今的社会实在是男盗女娼的社会。
在那篇长文里,他鼓吹“说老实话”,攻击“腐败家庭”,攻击“死板板”的法律,攻击“处处反乎人情”的虚伪宗教,攻击“许多陈腐的旧习惯”——道德,攻击社会对特立独行的“捣乱分子”的压迫,攻击他最恨的“那班政客”。他一下子攻击了这么多传统的丑脸,所用的,只不过是一个西化文人手中的一杆新枪。
很快的,非常明显的,胡适把他走的路放宽了,文学革命很快的从一个目的变成手段,又从手段导出许许多多的目的。在短短的两三年间,他用新方法整理了断烂朝报的中国哲学史,澄清了浮夸淫琐的文字障,创立了新式标点,宣传了“不朽”论,介绍了实验主义,攻击了孔家店和旧式的父子问题,改革了不合人情的丧礼,鼓吹了女权和新的性观念,最后,印出了《尝试集》,把中国文学带到了一条新路与生路,在南社横行排律成风的规模里,使老朽们面对了新诗。
这两三年的努力简直是奇迹,一篇文章带起一个思潮,一个思潮引起无数的响应而汇成一个运动,每个运动都以《新青年》为源头。这时候,胡适代表了开明进步中国人的心声与良知。
在南方,一位深思远虑的革命领袖指孙中山。把眼光投射到北京。他肯定了这“一二觉悟者”所引起的“思想界空前之大变动”。他在民国九年写信给海外同志,告诉他们“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他极力赞美从北方起来的那个变化,还为它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儿——“新文化运动”。
民国八年间,有件事情对胡适来说可能是不幸的,那就是五四运动。五四运动把胡适所希望的一个单纯的文化运动转变为政治运动,扰乱了他那为中国建立非政治的文化和思想基础的梦想,对这个梦想的达成而言,五四显然是一条岔路。新文化运动本来该是针对辛亥革命二次革命而做的非政治的革命,当时那些健将们都相信唯有思想革命成功,政治革命才会有真正的保障,才不会一垮再垮。半道杀出的五四运动对新文化运动当然有“广为流传”的贡献,但它也未尝不是新文化运动的“罪人”,因为它使许多优秀的知识分子都纷纷忍不住了,纷纷忘了他们真正的深远的使命了,他们不怕“任重”,但却有点嫌“道远”了。最后,他们终于暴露了狂热的本质,选择了感情的求近功的反应方式,大家都不肯再静下心来研究问题了,大家都跑到十字街头,投身到党派的阵营里,高倡他们的主义去了。
首先忍不住的是陈独秀和李大钊,他们发起了谈政治的《每周评论》,只有胡适仍然守住不谈政治的诺言。七个月后,军阀捕去了陈独秀,胡适接办这杂志,那时正是安抚盛行和会分赃的时代,知识分子们闭口不谈具体的政治问题,却高谈马克思和无政府,胡适于是“看不过去了,忍不住了”,“方才有不能不谈政治的感觉”,而“发奋要想谈政治”。在三十一号的《每周评论》里,他发表了他的政论的导言——“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他认为:
“主义”的大危险,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了。
这是胡适第一次走出书斋来谈政治,可是谈得非常碍眼,北方的社会主义者,南方的无政府主义者都骂他,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思想的训练不同,看问题的方法自然两样。胡适着重的是一点一滴的解放、具体的问题、必要时的存疑和个人的独立思考的机会。胡适选择了一种nonpunitive reaction,对国家大事,诉诸理智而非情绪,重实证而反对狂热,他劝人不要为了“目的热”就导出“方法盲”,因此,他浇了别人的凉水。他也知道自己惹人讨厌,于是他自比作一只乌鸦,孤独地唱了一个小曲儿: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老鸦》)
其实谈政治对他是一件苦差使,他宁愿写一篇一万字的李觏的学说,也不愿写二百字的社论,可是既然谈了,就不容易停手,从此便开了胡适谈政治的局面。但他谈政治的表现却经常是轻人之所重而重人之所轻,在众人高叫打倒“资本主义”、“资产阶级”、“封建势力”、“帝国主义”的时候,他却说我们真正该打倒的“是贫穷、是疾病、是愚昧、是贪污、是扰乱”;在大家高叫暴力的革命的时候,他却说我们应该走演进的路,从事“自觉的改革”。民国十八年,他的《人权论集》中的文字给他带来另外一种麻烦,一度党部曾请政府警诫他,闹得极不愉快,他只好引用鹦鹉救火的故事来告别上海。其实鹦鹉是招人喜欢的,既然连鹦鹉都不能做,他只好再做一次乌鸦。
九一八事变带来了一个新刺激,几个老朋友的“挟持”又引起了胡适大谈政治的热心,他创办了《独立评论》,说“一般人不肯说或不敢说的老实话”,同时讨论当时的几个大问题,其中民治与独裁的讨论便是影响深远的一场论战。
五四前后,中国似乎已沾染了十九世纪以来的“多方性”(multanimity),思想的分歧愈演愈烈。在外表上,虽能保持一种“局促的平衡”(uneasy balance),但是内部的酝酿还是很热烈。九一八事变带给人们一种新刺激,忧国之士个个都急于盘算如何使中国赶紧强起来,正巧当时正是独裁政治最流行的季节,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德国的希特勒、奥国的陶尔斐斯、苏俄的斯大林,甚至美国推行“新政”的罗斯福,都是时代的宠儿。“新式的独裁政治”弥漫了整个世界,大家都觉得这是最时髦的政治趋向,一些中国的知识分子居然也开始对民主与议会怀疑了,尤其是胡适的几个朋友,像蒋廷黻、钱端升、吴景超、丁文江,这些受过完满的英美教育,“受过民主政治极久的熏陶”的人,竟也纷纷宣言非行独裁制度不可了。胡适早在《独立评论》第一期里,就抨击过这种时尚的政论,他那时就主张“我们不信‘宪政能救中国’,但我们深信宪政是引中国政治上轨道的一个较好方法。”(《宪政问题》)一年半后,蒋廷黻、钱端升、吴景超、丁文江等人的文字大量冲来了,涌起了一片拥护独裁的浪潮。这时候胡适当然忍不住了,他不能让他的信念在左右两派的极权夹击中倒下去,他不得不孤独地抵抗这种浪潮。这个抵抗持续了十五个月,为了“对一般求治过急的人下一种忠告”:“历史的大趋势不能完全取证于十几年的短期事实”,该“把眼光放得远一点”。他说他:
深信英美式的民主政治是幼稚园的政治,而近十年中出现的新式独裁政治真是一种研究院的政治;前者是可以勉强企及的,而后者是很不容易轻试的。
兢兢业业的学民主政治,刻鹄不成也许还像只鸽子;若妄想在一个没有高等学术的国家造成现代式的独裁政治,那就真要做到画虎不成反类狗了。
(《一年来关于民治与独裁的讨论》,《东方杂志》三十二卷一号)
这种鲜明的表示,虽然使他又一次做了乌鸦,但是无疑地,他给怀疑民主的人士打了一剂强心针,向拥护独裁的学人敲了一棒子。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当局联名通电全国,终于公开表示了“中国今日之环境与时代实无产生意俄政制之必要与可能”,这真是一个重要的抉择,也是民国史上划时代的大事。从此以后,没有人再处心积虑地怀疑“中华民国”的政体了,大家在民主宪政的远路上看到了第一块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