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种种困难的行程,秋田氏在日本工农劳苦大众的阵营里屹然地站住了。然而,日本劳苦大众的斗争前途虽然光荣然而是艰辛的,正遇着残酷的迫害。自去年四月以来,那斗争是带着鲜红的血迹的。秋田氏喟然地说,“我看不到了曾经在我的周围的最进步的年轻的科学家的一群”。从这一句简单的话里,我们能够读出他对于同志们的深爱。如藏原惟人,如小川信一,如寺岛一夫,如平田良卫,如……,都在白色恐怖的暴风雨下被支配阶级的政府夺去了。他在“大的悲哀”和“大的愤怒”里纪念着他们。然而,他“决不失望”,他“相信普洛列塔利亚特是一定会得到胜利的。”暴压只能使他“愤怒”,并不能使他退却。他将一直屹然地站在日本工农劳苦大众的阵营里。
一九三三,六,三○,病中
延伸阅读:
抗日战争爆发后作家胡风先后主编《七月》、《希望》和《七月诗丛》、《七月文丛》等,写下大量文艺理论、评论文章,推出和评介了大量国统区进步青年作家和解放区作家的作品,艾青、田间、邹荻帆、路翎等一批青年作家在他的指导和帮助下崛起于文坛,在他的带动下形成了著名的文学流派“七月派”。“七月派”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历时甚长、富有探索精神、而又具有沉重的悲剧命运的进步文学流派。(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
编后小语:
“我”与秋田交往平淡,介绍断断续续。乍读之下,让人感觉有些措手不及,然而,仔细品来,却着实可以读出一个饱满鲜明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这不仅归功于作者对于人物的准确把握,更在于作者所采用的勾勒人物的方法——由外而内,从感性到理性——这也正符合我们通常对人的认识过程。
秋田雨雀的初次亮相是一段简单直观的外貌描写——身材矮小,半白的头发和胡须都很整洁,眼光和神色没有衰老之相,如此的外表看似“没有什么奇特”,但细加品味,配合老者的特殊身份,倒是另有一番风味。一番谈话过后,作者对秋田氏的印象已从“所谓教养很深的日本式勤勉老者”上升到了精神方面的品质——谦逊、和蔼、谨严、温和,随着认识的加深,作者心中也自然多了一份崇敬。
然而,这些感性的认识都只是后文的铺垫而已,真正精彩之处还在于作者对于秋田氏思想世界的探究。作者胡风留日期间,深受当时蓬勃发展的普洛文学运动和苏联文学的影响,而秋田氏在苏联的生活也加速了他加入日本普洛文化运动的战线;两者心灵上的共振为作者进一步走近左翼作家秋田雨雀的内心世界创造了条件。
在逐步认识的过程中,令胡风崇敬的还是秋田雨雀在日本普洛文化运动中所坚持的。普洛大众文艺是无产阶级文艺,要求作家们去接近群众,观察体验贫民,了解工人的斗争生活,熟悉他们的思想感情;依照日本当时的阶级斗争环境,是相当艰苦的,但无谓的牺牲、残酷的迫害始终无法使秋田氏退却,他屹然站在并将一直站在日本工农劳苦大众的阵营里,这就是秋田雨雀精神品质典型的体现,也是值得每一个知识分子深深体味的。
孔子以前没有孔子
石挥
题解:
孔子是我们印象中第一位有模有样的先生。但谁也没料到,孔子以后一千多年,有那么个张先生,仗着是孔子他老乡,理直气壮满怀激情地操起了孔子的旧业。问题还在于,他教起书来离孔夫子又相去甚远。总是教学生做一些放在今天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大唱“孔子以前没有孔子”。他的教育是独辟蹊径的,他虽然没有继承老先生们或儒雅或苛刻的传统,但他在我们的印象中也会像孔子一样有模有样起来。
结局是:再也听不见“孔子以前没有孔子”了,张先生以后再也没有张先生了。
作者信息:
石挥(1915—1957)原名石毓涛,天津人。中国话剧、电影表演艺术家、导演。著作有《石挥谈艺录》。
离开故乡已经三年了,看看道旁的庄稼,车窗外的天空,凭空地都罩上了一层灰色,车跑得很快,等不及欣赏,一座山一块田地都溜了过去。车到了前门,已经是天近黄昏了,箭楼角上,浮起一层晚霜,古城毕竟是美丽的。
呈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凉,颓壁外一堆破瓦,脚底下是稀疏的枯草。我伫立在那里怔了半天,勾起了我若干回忆。
这个地方是在古城的南角,宣武门外,校场小六条,从前在清朝的时候是个练兵的所在,故名“校场”。我从三岁到十三岁都住在这个地方,它陪伴了我整个的童年,今天又回到这个地方来了,十七年了,阔别了这许久的旧地,已经不是当年境况。那些房子呢?人呢?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拐角的墙头有一个缝鞋的皮匠挑子,一个老头在低头缝一只旧鞋。
十七年前我记得那儿就有这么一个挑子,那个缝鞋的皮匠是个癞子,姓姚,我们都叫姚癞子。还记得,我每次送鞋来的时候,他总骂我说:“你怎么来了,刚缝了几天就又坏了,没见过像你这样淘气的,穿鞋穿得这么费。”我总蹲在他旁边,听他说东道西,由《三国志》到《西游记》他都熟。他不赞成《水浒》,理由是不赞成那无法无天的打官兵,他崇拜的人物除了孙悟空和黄天霸以外再就是孔夫子孔圣人了。
他问我在学校里念什么书,我回说“有国文,算术,英文,体操……”他说:“我反对上学校,今天放假,明天补假,一年上不了几天子,你看斜对门的张家学塾多好,张先生的学问好,孔圣人之后就算他了,我是没儿子,要有儿子,一定送到张家学塾去。”
“张家学塾”就在姚癞子的斜对面,张家学塾里边有一位张先生,四十多岁,是个山东人。山东人教书在先天上已经占了不少便宜,因为跟孔夫子是老乡。张先生也拿这点自夸于人。张先生也有着山东人的本色,身高马大,满嘴的葱味,血口如盆,是个光棍儿,一身都是结实肉,慷慨好义,三句话不来,就是肏他个娘,孔夫子是俺的老乡。
张家学塾与一般私塾不同,不那么古板,不那么死性,除了念子曰之外,也和普通学校一样有体操、唱歌和“洗澡”。有人问过张先生为什么不叫学校,张先生说:“肏他个娘,巡警叫俺到社会局去立案,那个南蛮子豆皮儿跟俺要他娘的个大学文凭,俺那儿来的什么文凭呵,没说上两句话,他们就把俺给轰出来啦!”
“你没有骂他们吗?”
“那儿骂啦,俺就是说了一句肏他个娘,孔夫子是俺的老乡。”
无奈何,张先生挂上了“张家私塾”的牌子,这样子可以免去许多立案上的麻烦。张先生也是受着时代的压迫,看着那块原色木板上四个黑大字,心里有点委屈,“肏他个娘,俺这个私塾跟学堂有什么分别,俺也有千字文、百家姓、四书五经、混合体操、唱歌,一个礼拜上护城河洗一次澡,怎么就不许俺叫他娘的学堂呢?”越想越气,最后张先生笑了,看看四外无人,自己说:“肏他个娘,过两天,俺自己换个新名字,也不叫学堂,也不叫私塾,叫他娘的学塾,要是哪个秃子巡警不答应,俺给他来四两高茶叶末儿,叫他儿子不交钱上白学。”张先生终于胜利了,并且以张家学塾的姿态与世相见。
张先生是出奇制胜,声势夺人。私塾里没有混合体操,没有唱歌,张先生有;学堂里没有四书五经大开讲,也没有护城河里洗光天澡,张先生有,张先生是贯通中外,华洋合璧。因此,学生报名众多,张先生生意兴隆。
张先生有艺术天才,有创造性,“混合体操”是他发明的。“混合”者非男女混合,而是太极拳、军操和柔体体操之混合是也。所以混合操别具风格,一会儿金鸡独立,凤凰单展翅,一会儿冲锋喊杀,一会儿又是四肢运动,好像北京人过年吃的杂拌儿,又好像是一盆什锦,什么都有。混合体操叫座,有号召,张先生很得意。
唱歌可以说是张家学塾的私有产,据说张先生从前唱过梆子,是花脸,摔打花。自然教学生唱梆子是不大雅观,张先生知道,张宗昌横行时代,张先生干过队伍,学得不少军歌,可是教学生唱军歌,似乎离孔夫子又太远了些,最后,张先生决定用军歌的调儿,花脸的腔儿,自己新编的歌词儿,那就是“孔子以前没有孔子”,第二句是“孔子以前没有孔子”,第三句是“孔子,孔子,孔夫子”。虽然是三句废话,可是有军歌调儿的雄壮和花脸粗暴的腔儿,虎借山势,山借虎威,张先生索性定它为“塾歌”,于是校场小六条,每天听得见“孔子以前没有孔子……”的张家歌曲。
一片空地,周围围上四尺高的短土墙,开一入口,设有一个大池子;沿墙三步一小坑,坑旁左右各置砖头一块,这是北京所独有的“大粪场”,文明词儿是公共厕所。这种粪场,空气甚为流通,露天自然也是个原因,也就为这个,在近卅步的周围都可以闻得见这里的粪香。常来的客人有洋车夫,小伙计,泥瓦匠,我,还有“肏他个娘,孔夫子是俺老乡”的张先生。
张先生上粪坑有特征,尤其是在夏天,上身穿一件不得不穿的洋布(据考为面口袋剪制者)中式大坎肩,露着胳臂,下身是白洋布单裤,结着一根大红洋布的裤腰带,里边没裤衩,双足踏上砖头,左手摇着一把小蒲扇儿,右手一拉裤子脱下,蹲下身来,不解大红裤腰带,厕门依然在望。张先生的肉是以大红裤腰带为界,上边黑,下边白,远看见这一堆大白屁股,红涨的脸,上边咬牙切齿,下边排山倒海,回回一样,每次如此。偶尔碰见了学生同场,张先生就低下头来,表示尊严。
大粪场几乎成了张先生的会客室,每天十二点半,七点半,张先生风雨无阻在此恭候。油盐店掌柜的,棺材铺管账的,左邻右舍有点什么事都来这儿跟张先生聊,张先生可以决定谁是谁非,能决家庭的口舌,判断善恶。巡警办不到的,张先生办得到;巡警权力达不到的,张先生达到。因此张先生交友众多,深得民心。
张先生没有老婆,也没有了家,一个人由山东走到北京,沿途打竹板儿卖唱而来,这一对竹板儿,现在还收在张先生的被褥底下。到了北京,先拉洋车,目的是挣钱吃饭之外,借以熟悉地理,因为从前学过兵,所以这一招儿算是用着啦。知道哪是前门宣武门,又知道了哪是总统府,哪是大胡同。不久张先生成了老北京,现在则是张家学塾的塾长,十几年的功夫张先生不容易,张先生自己说能有今天,他是一角钱二角钱干起来的,想想从前在关外东三省吃教书饭的时候是不可同日而语了。那时候,在乡下小村子里边,扛着个小铺盖卷儿,夹着几本书,手里摇着小铃铛,嘴里吆喝着:“教书儿哩,教书儿哩,带管孩子带抱柴火,教书儿咧。”那种流浪异乡靠孔夫子赚饭吃的狼狈时代,自己想想也不禁凄然可泣。现在不同了,自己有了学塾,学生有五十多人,学费、杂费、水费,过生日、办正寿、老家死人学生都送份子,这些收入除了自己吃饭以外,还可以添件大褂,买顶帽儿的,张先生很满意,有时候高兴了,包个饺子,学生来帮着包,有的问:“张先生,这堂上什么功课?”张先生说:“自习。”于是各教室一片自习声。等一会又有人来问:“张先生下一堂上什么功课?”张先生说:“习字。”于是各教室一片习字声。张先生饺子吃好了,有了精神,拉出张学塾的队伍,就在门前大空场上练混合操,唱“孔子以前没有孔子……”
不知是为了什么,北京大乱,恐怖消息,日日加紧,张先生因为生意兴隆而以赤党罪名捕入牢去,理由是:大红裤腰带为铁证,不从官府,私办学塾,邪话惑众,有叛逆之嫌。遂被捕。
张家学塾关门了。
大门贴上了封条。
一天两天没有消息。
空场上再看不到混合体操。
再听不见“孔子以前没有孔子”。
一年两年,人们都把张先生忘记了。
内战频起,天下大乱。
有一年,大概是十年以后,有人看见了张先生,瘦了,瘦得怕人,在张先生身上一点也找不出“孔子以前没有孔子”时代的痕迹,头也秃了,听说是在狱里生了一场大病,为什么抓进去的,张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放出来的,张先生也不知道,反正在狱里住了上十年,张先生没有了当年的威风,困居在一家小店儿里。
又过了一年,又有人看见了张先生,拉着一辆破洋车在前门车站等座儿,车的破旧正陪衬出张先生的病老,张先生一落千丈,虽然是“肏他个娘,孔夫子是俺的老乡”,纵有雄心,也再无济于事了。
记不清是哪年的冬天了,有一个人倒卧僵挺在一家大宅门儿的门口,据说那个大宅门儿就是从前的张家学塾,那个死尸……
一直听姚癞子讲完张先生的后事,我流了眼泪。姚癞子老了,他在我的脸上还能辨别得出我是谁,我看他的满脸的皱纹,再回顾面前的一片荒凉,真不相信这就是我从前童年的伴侣。时间是过去了,一切都随着改了样儿,只有癞子还在一斜一线地缝他缝不完的旧鞋,我想哭,姚癞子也很难过,我给他十块钱,拉拉他那粗粗的手分别了。
终于我已经被掳到这人海苍茫的申江来了。
一九四五年六月
延伸阅读:
石挥其实是著名的电影演员,主演了12部影片并导演了其中3部。他曾自编自导自演了老舍的《我这一辈子》,这是他表演艺术的代表作。他的《鸡毛信》于1955年获英国爱丁堡国际电影节优胜奖。
编后小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