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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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欧阳修和诗文革新运动(1)

无论何时何地,文学都是作家们借以展现才华、锻炼技巧、传递美感的东西,但另一方面,它是否有权力和责任去承载道义,去加入思想家、政治家的事业,共同完成一个时代的历史使命,也是一个具有争议的话题。因为加入这样的事业后,文学往往容易失去自身的特征;反过来,时代的环境未必容忍文学有这样的权力,作家们也未必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但从历史上看,文学的进展与社会文化整体的进展基本上是同步的,如果一个时代涌动着新的文化理想,呈现着新的社会风尚,那么文学必定是参与其中的。欧阳修和他领导的诗文革新运动,就是北宋中期文化复兴运动的组成部分。虽然这个运动的思想来源可以追溯到中唐时期,但它在历史上的成功则离不开欧阳修的努力。

建立宋朝的皇帝和大臣都是文化水平较低的人,他们对于政治制度、社会文化的建设一切倾向于实用。对于文学,如果不是直接要求实用,就是一味欣赏华丽,华丽固然可视为盛世的点缀,所以根本上还是实用的观念起关键作用。随着科举制度的发达,以进士为主体的新生代官僚不断地挑战这种实用风气。到北宋中期,以范仲淹、欧阳修的崛起为标志,政界高层集中了足够多的文化精英,他们以自己的学问和思想为原则,贬斥势利,崇尚气节,要求重建政治,改造社会,将建国以来的实用之风转变为非常高昂的理想主义,很快政界兴起了“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思想界产生了宋代新儒学,文学界出现了诗文革新运动。五代宋初的那种流连光景、吟风弄月的诗歌,歌功颂德、缀花结草的文章,被认为没有志气,以天下为己任的精英们使文学成为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情怀的栖息地。

范仲淹去世较早,而欧阳修则日益享有盛名,他终于成为那个时代的精神领袖、政界元勋、学术权威和文坛巨匠,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只要去做欧阳修肯定的事,就是得罪皇帝也不怕,就是终生困顿也值得。他拥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提拔了一批年轻有为的学生。诗文革新运动取得成功,奠定了宋代诗文创作的基本格调:胸怀正义,关心世道,激扬文采,自成一家。从历史上看,它是两宋时期成熟的中国士大夫精英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精英文化的纲领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严先生祠堂记

范仲淹

题解:

严光是光武帝刘秀的同学,刘秀当了皇帝后,严光隐姓埋名深居简出。刘秀多次请他出山做官,他一概拒绝,在富春江过着垂钓隐居的生活。范仲淹谪居睦州后,在当地建严光祠,并写下这篇礼赞之文,以表达对严先生的敬仰之情以及对盛世的向往之心。

作者信息: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苏州吴县(今属江苏)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和文学家。他为政清廉,体恤民情,刚直不阿,力主改革,屡遭奸佞诬谤,数度被贬。有《范文正公集》传世。

先生,光武①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②,乘六龙③,得圣人之时④,臣妾⑤亿兆,天下孰加⑥焉?惟先生以节高之。既而动星象⑦,归江湖,得圣人之清⑧,泥涂轩冕⑨,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礼下之。

在《蛊》之上九⑩,众方有为,而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在《屯》之初九,阳德方亨,而能“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光武以之。

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仲淹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乃复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又从而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注释】

① 光武:东汉光武帝刘秀。

② 《赤符》:即《赤伏符》,与刘秀登帝位有关。

③ 乘六龙:指凭借龙的六种变化,驾驭天地万物。象征皇帝君临天下、统治百姓的威仪。

④ 得圣人之时:借指汉光武帝奉天承运,即皇位。

⑤ 臣妾:臣民。

⑥ 加:超过。

⑦ 动星象:古人以天象与人事相联系,据《后汉书·逸民传》,严光曾与刘秀“共偃卧”,严光用脚压在光武帝的腹部,天上便显现出“客星犯御座”的星象,实际上是天人感应的附会之辞。

⑧ 得圣人之清:文中指严光和古时的伯夷一样都是圣贤之人。

⑨ 泥涂轩冕:指视官爵如粪土。泥涂:污泥。轩冕:轩,借指官爵,原指前高而有帷幕的车子;冕,指礼帽。

⑩ 《蛊》之上九:《蛊》为《周易》中的卦名,“上九”为该卦的第六个爻,指治蛊之事完毕后,退居在野,洁身自守。文中指代严光。

《屯》之初九:《屯》为《周易》中的卦名,“初九”为该卦的第一个爻,指本是尊贵之体,却能甘居下位,谦卑自处,深得民众拥戴。文中指代光武。

微:不是,没有。

遂:成就,完成。

是邦:即睦州,治所在建德县,管辖新安江、桐江流域。

复:免除徭役。

泱泱:水深广的样子。

编后小语:

范仲淹作此文之初衷绝非停留于此,他意在借严光之隐道出心声:严光能与光武“共偃卧”,并能“以足加帝腹上”,光武竟毫不介意。作者强调严光气节之高,光武气度之大,且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他赞扬严光,实为激励居下位者当以气节自守;标榜汉光武,则意在讽劝在上位者当谦恭下士,尊重在下位者的人格与气节。

《释秘演诗集》序

欧阳修

题解:

这是一篇诗序。宋仁宗康定二年(1041),欧阳修的好友石曼卿去世。第二年,石曼卿的好友秘演和尚因寂寞无处可去,便离京赴东南一带。临行前,欧阳修为其诗集作序。但序文并不把重点放在对秘演诗歌的评价上,而是通过叙述自己与石曼卿、秘演之间的交往,抒写朋友间的深情厚谊,一表对友人高风亮节的敬仰,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对人生盛衰的感慨。

作者信息:

欧阳修(1007—1073),字永叔,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吉安永丰(今属江西)人,自称庐陵(今永丰县沙溪)人。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北宋卓越的文学家、史学家。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①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②。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

浮屠③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④,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夫!

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⑤,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⑥,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

【注释】

① 臣一:统一。

② 石曼卿(991—1041):多次考进士未中,后担任过秘阁校理。他为人豪爽,光明磊落,擅长写诗,为欧阳修所推重,有《祭石曼卿文》可参阅。

③ 浮屠:即佛陀,此指和尚,下文指佛教。

④ 济、郓:济州、郓州,均在今山东省境内。

⑤ 胠其橐(tuó):打开他的箱子。橐:原指布袋,此指箱子。

⑥ 崛(lǜ):崎岖陡峭。

编后小语:

本文避免了一般诗序的俗套,独出机杼,别具一格。

通篇以石曼卿与秘演两人对举。先写曼卿的为人,从“廓然有大志”等句中体现出他的豪迈不凡,再写秘演与曼卿的交往,从“交最久”中表明两人的深厚情谊,由此顺理成章地引出秘演的“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然而,两人虽有雄才大略却无以施展,不能为时所用。于是,一个沉于酒,一个隐于空门。曼卿死后,秘演竟“漠然无所向”,可见两人情谊之深远,趣味之相投。

文章名为写秘演,实兼写秘演、石曼卿二人,虚实之间,又有作者声态志气穿插其中。使文章一往情深,给人以真切感受。北宋内忧外患不断,欧阳修作此文,表达对“天下无事”的说法、“老死而莫见”的叹息,实际上是蕴含了更深广的时代背景和极深重的个人感叹的。

泷冈阡表

欧阳修

题解:

本文同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袁枚的《祭妹文》皆被后世称为“千古至文”,它是欧阳修在父亲下葬六十年后写下的。“阡表”即墓碑、墓表。阡,墓道。泷(shuānɡ)冈,在今江西永丰县南凤凰山上,欧阳修的父母都葬在此地。

呜呼!惟我皇考①崇公②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③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④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⑤谓我岁行在戌⑥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⑦。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