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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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从晚明小品到新文体(2)

予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⑧。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⑨一章。适先生奓户⑩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纪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予已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注释】

① 乾隆丁亥:清高宗乾隆三十二年(1767)。

② 素文:名机,字素文,别号青琳居士。据袁枚《女弟素文传》,袁机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十一月死,年四十”。

③ 上元:县名,在今南京市。羊山:在今南京市东。

④ 觭(jī)梦:做梦,得梦。《周礼·春官·大卜》,“二日觭梦”。郑玄注:“言梦之所得。”

⑤ 一念之贞:据《女弟素文传》,袁机不满周岁即许给如皋高氏子。十余年后高氏因其子不肖,曾提出解除婚约,但袁机却囿于“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终于与“有禽兽行”的高氏子成婚,而造成终身不幸。此即所谓“一念之贞”。

⑥ 仳(pǐ)离:《诗经·王风·山谷有蓷》,“有女仳离,慨其叹矣”。指妇女被遗弃而离去。

⑦ 孤危:孤独危殆。托落:同“落拓”,寂寞、冷落。

⑧ 临其穴:《诗经·秦风·黄鸟》,“临其穴,惴惴其栗”。此指到埋葬蟋蟀处凭吊。

⑨ 《缁衣》:《诗经·郑风》篇名。

⑩ 奓(zhà)户:开门。

则则:即“啧啧”,赞叹声。

九原:墓地。原为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名,后为泛指。

弱冠粤行:指乾隆元年(1736)春,作者二十一岁时,经广东去广西桂林看望在广西巡抚金幕中的叔父袁鸿之行。弱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表示已成年。

掎(jǐ)裳:拉着衣裳。

披宫锦还家:指乾隆四年(1739)作者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冬请假回乡与王氏完婚。披宫锦,唐代进士及第后,披宫袍以示荣耀。后遂称中进士为“披宫锦”。

长安登科:指在北京考中进士。长安,代指国都。

嫛婗(yī ní):婴儿。此指幼年。

罗缕纪存:有条理地记录保存。

义绝:断绝关系。据《女弟素文传》,素文嫁高氏子后,屡遭毒打,甚至要被丈夫卖掉抵赌债,乃逃回娘家,与丈夫离婚。

阿奶:指作者母亲章氏。《博雅》:“楚人呼母曰奶。”

眣(shùn):以目示意。

婉嫕(yì):柔顺。

殗殜(yèdié):病情不怎么严重,可半卧半坐。

绵惙(chuò):病情危急。

付梓:付印。梓,刻字印刷的板子。袁枚将袁机的诗刻印,名《素文女子遗稿》。

作传:指袁枚所作《女弟素文传》,见《小仓山房文集》卷七。

窀穸(zhūn xī):墓穴。

阿印:素文有两女,一名阿印,早死;一由袁枚安排出嫁。

阿爷侍者:指作者父亲袁滨的侍妾。

阿兄侍者:指作者的侍妾。

原隰(xí):平原低洼之地。

栖霞:山名。在今南京市东北。

戊寅年:乾隆二十三年(1758)。哭侄诗:袁枚丧子,素文作诗《阿兄得子不举》以悼之。

至今无男:指写此文时尚无儿子。两年后妾钟氏生子名阿迟。

两女:指作者的孪生女儿,钟氏所生。牙牙:婴儿学话声。

周晬(zuì):周岁。

亲在未敢言老:《礼记·曲礼上》,“夫为人子者,出必告,反必面,所游必有常,所习必有业。恒言不称老”。此指母亲尚健在自己不敢称老。时作者六十一岁。

阿品远官河南:指作者堂弟袁树时任河南正阳知县。阿品当为其小名。

亦无子女:写此文时袁树还无子女。后来生子名阿通。

九族:本身以上的父、祖、曾祖、高祖和本身以下的子、孙、曾孙、玄孙,连同本身在内,合称九族。

编后小语:

袁枚论诗主张“性灵”,作文也如此。贯穿本文的就是“性灵”,即真挚的感情。他对已故三妹爱怜、同情、信赖、内疚、哀悼等感情随着对她一生行迹的叙述而逐一展开。以三妹的生平与自己的经历交织在一起来表述,于萦回中见真挚,于呜咽中见沉痛,文章读来令人倍感亲切与凄婉。情之真在于事之真,文章取材于亲见亲闻的家常琐事,如捉蟋蟀、读书时的童趣、久别重逢时的相视而笑、病榻旁的絮语闲谈、病笃时的片言只语,都成了描写对象,但这些琐事正来源于真实的生活,是作者的记忆在岁月冲刷后留下来的纯金,特别能引起无限的哀思与怀念。

袁枚的《祭妹文》与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欧阳修的《泷冈阡表》为“鼎足而三”的杰作。

浮生六记·坎坷记愁(节选)

沈复

题解:

书共六篇,故名“六记”。书中记闺房之乐,见琴瑟相和、缱绻情深;记闲情雅趣,见贫士心性、喜恶爱憎;记人生坎坷,见困顿离合、人情世态;记各地浪游,见山水名胜、奇闻趣观。林语堂曾将《浮生六记》译介到美国,颇受好评。

作者信息:

沈复(1763—1807)字三白,江苏苏州人。沈复既非秀才举人,也非文人墨客,他出身于“衣冠之家”,嗜读书,后习幕经商,继而又卖画为生,浪迹四海。《浮生六记》是他的一部自传体作品。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①,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②,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③。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④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⑤,故上下呼芸⑥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⑦,随侍吾父于海宁⑧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⑨。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⑩。”竟不自白。

庚戌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春,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侍。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复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末。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曰:“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日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亭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适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遣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付,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即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媳,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