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布钦斯基 我把老板叫了来,轻声地问他:“那个人是谁?”他说:“那个人是一位官员。是从彼得堡来,姓名叫做伊凡·亚历山大洛维奇·赫列斯达柯夫,(陶布钦斯基应声:对!赫列斯达柯夫!)他说,‘到萨拉托夫省去’,(陶布钦斯基又应)但是他又不走,在旅馆里待了两个礼拜,吃的用的都赊账,连一个子儿也不给。”谁能这样啊?谁敢这样啊?我就像受了上天的启示一样。是的!他就是那位官员。
市长 谁?什么官员?
波布钦斯基 就是您接到的信上所说起的那位官员……
陶与波同声 钦差大臣!
[众官员都吃惊地站起,停顿。
市长 (镇定地)不会是他,不可能!
[市长起身走开,陶布钦斯基和波布钦斯基跟在他后头。
陶布钦斯基 是他!肯定是他,我可以起誓!
波布钦斯基 是他,是他,肯定是他!观察得那个仔细:什么都瞧到了。他看见
我跟陶布钦斯基吃鲑鱼,他就盯着鲑鱼看,眼睛里射出一种神秘的光,他连我们的盘子边盘子底也要看得清清楚楚。
[陶布钦斯基双手做出盘子形状,波布钦斯基学着赫列斯达柯夫的样子看盘子。
陶布钦斯基 他是在视察呀!我们都吓坏了。
波布钦斯基 看得我们直发毛。
市长 (惶恐地)天哪,帮帮我们吧!他住在几号房间?
陶布钦斯基 五号!
波布钦斯基 就是去年过路的军官们打架的那个房间里。
市长 他来了多长时间了?
陶和波 两个礼拜了!
[众人惊恐万状。
市长 两个礼拜了!(失魂落魄般)诸位神灵,请救救我们吧!在这两个礼拜里,我打过下士的寡妇!克扣过犯人的囚粮!整个街道脏得像个猪圈一样!这下可闯了大祸了!
慈善医院院长 市长大人,我们要不要排队去旅馆里?
法官 不,不。让市长带头,带上牧师和商人;按《圣经》上说……
市长 不,(停顿)不,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我一生经历过很多困难的情况,可是都平安度过了,(画十字)也许这次上帝还会保佑我。就这样,我自己一个人去,或者带上陶布钦斯基,你们赶快去准备去,准备!准备!(众人退场,市长和陶悄悄地说,波在后面偷听,两警察上场)我们假装散步,我们假装路过旅馆,顺便看看对客人照顾得是否周到。(陶布钦斯基心领神会,点头称是)来人!
市长 (对警察)通知所有警察,每人都拿一条街!
警察 嗯?
市长 见鬼!每人手里拿一把扫帚,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
警察 是!
市长 叫那个高个子警察在桥头上站岗,要显得威风凛凛。
警察 是!
市长 还有,把皮鞋店旁的旧篱笆,赶紧拆掉。
警察 是!
市长 准备马车。
警察 是!
[市长拿起帽子盒戴上。
波布钦斯基 市长大人,让我也去吧。
市长 不行,不行!马车坐不下,再说也不方便。
警察 (指帽盒顶在头上)大人!
[市长拿下帽盒,把里面的帽子拿出戴上。
市长 你这个笨蛋!(下)
[波布钦斯基跟着要去。
陶布钦斯基 (阻止)算了吧,大人只让我去。你就免了吧。(下)
波布钦斯基 (对观众)不让我去,我跑着也要去!(下)
[收光,二道幕落下,由近到远的马车声。
[二道幕前。
[市长妻子和市长女儿跑上场。
市长女儿 妈妈,妈妈!
市长妻子 老爷!安东!安东!哎哟,我的天哪!……(对女儿)你都不等等我们!
市长女儿 妈妈,妈妈!看看我的头花怎么样?
市长妻子 都是你这个丫头,一会儿妈妈我的披肩,一会儿我的头花。一听见邮政
局长在这儿,你就要对着镜子装模作样:横打扮竖打扮的。你以为他在追你?
市长女儿 妈妈,我认为他是在追求我。——反正一样:再过两个钟头,彼得堡来什么人我们就全知道了。
市长妻子 两个钟头以后!两个钟头以后新闻都变成旧闻了!你怎么没想到说,再过两个月呢!喂,娜达莎!
[女仆上。
女仆 夫人?
市长妻子 你别忙着买菜,还是赶快跟上去打听打听,彼得堡来的什么人,来干什么的,长什么样?
女仆 是,夫人!
[女仆欲走。
市长妻子 等等!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女仆 知道了,夫人!
[市长妻子在眺望中与女儿下场。
[两警察击鼓喊话登场。
警察甲 市政厅有令,每家每户派一个人,每人拿一把扫把,把大街打扫干净。
警察乙 鸡棚鸭棚狗窝,一切违章建筑,统统拆除……
[重复着边喊边从观众席下。
第二幕
[幕起。
[旅馆里的一个小房间。床、床头柜、墨水瓶、笔、桌子、两把椅子、皮箱、衣架、衣服、帽子、放皮箱的矮柜。
[奥西普躺在主人的床上,饥饿难忍。
[钟声响,二道幕起。
奥西普 唉!饿死我了!真他妈的,真想吃东西呀!肚子里叽里咕噜的直叫,就像整团人在里面吹喇叭。(坐到椅子上)家是回不去了,从彼得堡出来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个宝贝在路上把钱全弄光了,每到一个城市都要摆阔!“喂,奥西普,快去看看有什么好房间,我要最好的;去看看有什么吃的,要最好的,蹩脚的饭菜我不吃的!”如果你真是个大人物的话,那也罢了,你只不过是个十二等的小文官,摆什么谱啊!……这一路上他是乱交朋友,一交朋友就要赌牌,一赌牌他非输个精光!赌,赌,赌。输,输,输,怎么劝都没有用,老太爷要我管着他,我的圣母玛丽亚,我管得了他吗?(看窗外)唉,这种生活可真够腻的!真的,还是在乡下好:虽然不开化、不热闹,可没这么多麻烦事;娶个乡下老婆,可以一辈子躺在火炕上吃馅饼。(回味馅饼的滋味,忍不住吧嗒嘴)可是说实话,在彼得堡过活真是又优雅,又高尚:到处是戏院,狗会给你跳舞,只要有钱,你要什么有什么。讲起话来,文绉绉的,一个个弄得像贵族似的,他妈的,真有礼貌!永远听不到一句粗鲁的话,谁都称呼你做“您”。只有一件糟糕的事情是:有得吃的时候把你撑死,没得吃的时候把你饿死,就像现在这样。(起身走向门口)出去老半天了,还不回来,他能找到吃的吗?在彼得堡就没好好上过班,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没个正经,成天臭美,满世界拉屎。让老太爷知道了,他管你是官还不是官呢,拔下你的裤子,一顿暴打,这pia pia pia,打得嗷嗷直叫。有什么用啊,改得了吗?……这么大的人到现在连老婆都没娶上(叹气坐到床上)唉,这下可好,回不了家,吃不上饭,怎么办?我现在哪怕有点白菜汤喝喝也好啊。我真想把整个世界都吃下去!
[奥西普躺倒床上。
[赫列斯达柯夫神志低迷,黯然神伤地缓缓上场,敲门。
奥西普 准是他回来了!
[奥西普忙从床上跳起,胡乱整理床,把东西归位,开门。
[赫列斯达柯夫进屋,摘帽子,扔拐棍,一只一只地摘手套扔向空中,奥西普跟着满地捡。
赫列斯达柯夫 你又在我床上躺过啦?
奥西普 我躺着干什么?难道我没见过床吗?
赫列斯达柯夫 你躺过了,乱成一团了。(衣服放在椅子上然后躺下)
奥西普 我有两条腿,我会站。好像我没有见过床似的。
赫列斯达柯夫 瞧瞧那边还有烟丝没有?
奥西普 哪儿有烟丝!大前天您就抽光了。
赫列斯达柯夫 奥西普,你去那。
奥西普 去哪儿?
赫列斯达柯夫 (用既不坚决又不洪亮,而很近乎恳求的声音)楼下,餐厅里……叫他们……给我开饭。
奥西普 我不去。
赫列斯达柯夫 你怎么敢这样,混账!(坐起)
奥西普 老爷,我去了也是白搭。掌柜的早就说了再也不给开饭了。
赫列斯达柯夫 他怎么敢不开饭?为什么不开饭?有什么理由不开饭?
奥西普 他说:“你们到这里已经两个礼拜没给钱了,你跟你老爷全是流氓、
无赖、骗子、拆白党。你们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多了。”
赫列斯达柯夫 你还非得把这些话跟我重说一遍。
奥西普 (轻声)他还说要去见市长呢。他说:“像你们这样的人跑了来,白吃白住,不给钱,撵也撵不走,饭店就不要开了。”他还说:“要去见市长,要把你们送到监狱去坐牢。”
赫列斯达柯夫 好了,好了,别傻了!去,跟他说去。真是笨透了。
奥西普 我还是让掌柜的自己来跟你说吧。
赫列斯达柯夫 叫他来干什么?你自己说去。
奥西普 真的,老爷……我不去。
赫列斯达柯夫 去去去,跟他说去,跟他说去。
[推奥西普下场。
[赫列斯达柯夫独白。
赫列斯达柯夫 真是饿极了,本来想出去走走,把饿劲儿挺过去——不行,挺不过去。要是在路上我不乱花钱的话,现在也能回家了。那个步兵上尉把我害苦了,就一刻钟的光景,他就把我洗劫一空。他的牌打得太精了,我很想跟他再来下去,他不干了,没钱了。这个小城可恶透了!(人杂声和马车声音效)哪儿都不肯赊账,下流!以后鬼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
[躺在床上,又起来,发现没有来又躺下。
[奥西普领旅馆的伙计上。
奥西普 老爷,人来了。
赫列斯达柯夫 那个送饭的小伙计呢?
伙计 (冷淡地)掌柜的叫我来问您有什么事。
赫列斯达柯夫 (殷勤地走近伙计)朋友,你好!你怎么样,身体好吗?
伙计 托福托福。
赫列斯达柯夫 那么,旅馆的生意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伙计 一切都好。
赫列斯达柯夫 客人很多?
伙计 很多很多。
赫列斯达柯夫 是这样的,他们到这会儿还不给开饭,所以要请你去催催,快点儿;你知道,我吃过饭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去办呢。
伙计 可是掌柜的说,再也不给您开饭了。(大声)他今儿一定要到市长那儿去告您。
赫列斯达柯夫 (大声)有什么可告的呢?朋友,你自己想想看,告又怎么样?告也得吃饭。这样下去,我会饿瘦的,饿坏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伙计 可是掌柜的说:“他不把前账结清,我就不给他开饭。”他就是这么说的。
赫列斯达柯夫 你去跟他说说,劝劝他。
伙计 (无奈)我只是一个老伙计,我怎么跟他说呢?
赫列斯达柯夫 你去跟他说清楚,我是彼得堡来的客人,我必须吃饭。结账是结账,吃饭是吃饭,结账是迟早的事,吃饭是眼前的事。(生气)他以为:
像他这样的乡下人,一天不吃饭不要紧,别人也要跟他一样?成天不吃饭,这不是笑话嘛!你跟他说,要是我出了事他要负责的!
[奥西普推伙计下去。
伙计 好,好,好,我去说。
[下场,奥西普关门前向赫列斯达柯夫递了一个眼色,随下奥西普做个鬼脸。
[赫列斯达柯夫独白。
赫列斯达柯夫 要是他真的什么也不给,那可糟透了。(眼前发黑,扶额)真饿得发晕了,从来也没有这样饿过。(拿起衣服)拿衣服去换钱?卖掉裤子?不,说什么,也得穿彼得堡的服装回家。(把衣服扔到床上)可惜,在彼得堡不肯把马车租给我,(坐椅子上)要是坐着彼得堡的马车回家,那有多好!上头挂着灯笼,奥西普穿着制服站在后边,那是什么架势。所有的人都会吓坏了:“谁啊?”马车赶到谁家门口,叫他这么进去(挺直身子装作听差)通报:“自彼得堡归来的伊凡·亚历山大洛维奇·赫列斯达柯夫特来府上拜访,他期盼能得到阁下您赐予的欢愉和指教。”这些乡巴佬哪听过这样体面的口吻,哪见过这种斯文。他们要是到谁家里去,只会像一头狗熊似的一直闯进人家的屋子,冲着人家的小姐:“啊!!!”狗熊一样。(突然不适)不行,饿得犯恶心了。
[奥西普、伙计随后上。
奥西普 饭端来了。
[搬右边的椅子放中间。
赫列斯达柯夫 (坐到椅子上)端来了!端来了!端来了!
伙计 (端着盘子和餐巾,站在桌子右边)掌柜的说这是最后一次开饭了。
赫列斯达柯夫 掌柜的,掌柜的……我才不管你的掌柜的呢!什么菜?
伙计 汤和烤肉。
赫列斯达柯夫 怎么,就两道菜?
伙计 就两道菜。
赫列斯达柯夫 岂有此理!这叫什么饭?!我不吃这种烂饭。你去对他说:这是什么东西!……太少了。
伙计 掌柜的说,这还嫌多呢。
赫列斯达柯夫 点心呢?调味的东西呢?
伙计 没有。
赫列斯达柯夫 为什么没有?
伙计 就是没有。
赫列斯达柯夫 我看见厨房里什么都有。今天早晨,还有两个矮子在饭厅里吃鲑鱼。
伙计 也许有,也许没有。
赫列斯达柯夫 怎么没有?
伙计 就是没有。
赫列斯达柯夫 鲑鱼呢?鱼排呢?肉饼呢?
伙计 你还想吃鲑鱼?那是给有钱的客人预备的。
赫列斯达柯夫 嘿,你这个蠢货!
[喝汤。
伙计 是的。
赫列斯达柯夫 蠢得像个猪。
[喝汤。
伙计 是的。
赫列斯达柯夫 为什么他们能吃,我不能吃?难道他们不是跟我一样的客人吗?
[喝汤。
伙计 当然不一样。
赫列斯达柯夫 什么不一样?
伙计 他们给钱!
[伸手要钱。
赫列斯达柯夫 (生气)我不要和你再多说了!(舀汤喝)这是什么汤?简直是涮锅水。我不喝这种汤,给我换别的。
伙计 掌柜的说:“要是他不愿意喝,就别喝,端走。”
赫列斯达柯夫 (用手挡着食物)等等,你这样对待客人已经搞惯了,我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喝汤)世界上就没人喝过这种汤。这不是油,这是什么毛!
(把毛弹在伙计脸上)这是什么鸡!树皮!烤肉呢?奥西普,那儿还剩下了点儿汤,你拿去喝吧。(切烤肉)这是什么烤肉?这不是烤肉。
伙计 那么你说是什么?
赫列斯达柯夫 鬼知道是什么,这是烤斧头,不是烤牛肉。给人吃这种东西,牙齿崩光,真是骗子。你们这个地方见过牛肉没有啊?谋财害命,给人吃这种东西!还有什么?
伙计 没有了。
赫列斯达柯夫 混蛋!点心也没有。黑店!杀人!
[用餐巾擦嘴。
伙计 (放账单)这是您欠债的账单。
赫列斯达柯夫 账单!账单!
伙计 (旁白)哼!看他下回还吃不吃。
[伙计收拾器皿和奥西普一同退场。
赫列斯达柯夫 等于没吃;胃口倒吊起来了。
[奥西普紧张地迅速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