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列斯达柯夫用来下跪垫膝盖的沙发靠垫是个妙到绝顶的道具,既描画出了赫列斯达柯夫的虚情假意,也照顾了焦先生的身体实际。就是这通吃母女的两次下跪求婚,焦晃也不肯轻易放过,女儿玛丽亚青涩好骗,赫列斯达柯夫是极绅士风度的单膝下跪,轮到见惯场面的安娜夫人,赫列斯达柯夫是实打实地双膝并落,吓住了安娜也使观众我见犹怜。在母女俩吃惊地发现彼此均和赫列斯达柯夫有染后,赫列斯达柯夫索性装疯卖傻。
安娜母女是个很有趣的对照,顾永菲和杨昆的表演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尤其是顾永菲,她扮演的市长夫人很轻易地就压住了玛丽亚打翻醋坛子后翘起的场子,她摆出若无其事的架势,一副老吃老做的嘴脸,轻描淡写间就打发了歇斯底里的女儿,这同时也反映了在当时的上流社会这种事情是何等司空见惯,不值一提,充其量就是一条小花边而已。
这期间,焦晃两次下跪弹起逃跑,上蹿下跳,身手矫健利索得不输于任何一个年轻人,完全看不到一丝年过七旬的迹象。焦先生曾说,养生之道就是演戏。说到底,他因舞台而生,舞台便是他的心之向往,那里是他的生命和灵魂所系,说他戏痴或戏疯都不准确,舞台是他的心灵归属,是达到最大自由的神圣王国。
顺便一提的是,将观众席作为舞台延伸的一部分来转换连接场景,是早就不新鲜的手法,但在这部剧中的几次运用,还是对营造气氛、去除距离感和拓展舞台深度起到了很显著的效果。而导演充分利用场子的空间,使人物跳进跳出也的确使人惊喜。求婚成功的赫列斯达柯夫知道穿帮是迟早的事,卷包走人前还不忘接见告状的市民,可见他是个有良心的人,但他这份良心很不彻底,不仅耐性不够听不完诉苦,还惯性使然地让他吃完被告吃原告。连同他的仆人奥西普在内,行贿索贿受贿都已经成了这个社会的一部分。满载欲归的赫列斯达柯夫是这样的兴冲冲,他已经等不及地要走了,还没有转身就已经忘了他所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和许下的承诺,连和“未婚妻”的道别都是那样敷衍了事,是啊,在他是一场好玩的游戏结束了,下一场就在前方的,不远处。
目送赫列斯达柯夫的身影渐渐远去,心底升起无限的怅惘,时间流逝得太快,真不想和焦先生就这样挥手道别,盛宴的终了带来的是幸福难再的巨大失落。真是对不起末场的演员,我已经无法集中精神观看他们的演出,虽然我知道邮政局长拆开了那封关键的信,也跟着嘲笑了受到愚弄的官员,更听见了市长说出那句:“你们笑什么,笑你们自己吗”的醒世良言,但我已经听不清那个女孩在乱哄哄的人群中穿梭时喊了什么,更不懂也无暇研究最后的造型定格代表了什么,作为一个爱好话剧的观众实在不应该这样不公平,但是遗憾啊,已经深深注满了我的脑袋。
自从《正红旗下》,我就在念念焦晃先生的演出,《简爱》的两次开排,两次因他的身体原因最终取消,这遗憾终生难补。我曾说,看他的演出,那是看一场少一场,母亲懂得我的珍惜,但还是说:“谁的演出不是这样呢?”我无法解释也无法反驳,我只是担心,从此他再也不上舞台,而我看到的或者错过的是最后的盛宴。如果我够有钱,如果我够有闲,如果我够疯狂,从11月18日到11月28日,我就该定下每一场的同一个位子,把盛宴当做狂欢,可惜啊,哪一个我都不够。
如潮涌动的掌声将焦晃先生留到了台前,那好听的熟悉的有光纤核芯的嗓音再次响起。他提到了怀念和感动,怀念着老观众,感动于年轻的观众。他轻轻说到了“长江剧场”,虽轻却动情,犹如对上了暗号,我立马望了一眼身边的母亲,果然,那四个字,对于生逢其时的老话剧观众啊,就是一把钥匙,电光火石间打开了昔日金子般的剧场时光。余生也晚,未能躬逢其盛,但也能知晓这四个字代表了一个星光熠熠、恐难再现的时代。
留恋于这份留恋,感动于这份感动,激动于这份激动,真想对着台上的焦晃先生喊:“如果可以,请您,请您不要停,因为还想,再看您演戏,我们不说别了,我们要说再见,我们要说不见不散!”
如果2009年还能让我许个愿望,那么,请您,焦晃先生,不要停,请让我们,再见于剧院,不见不散,不见不散。
老艺术家观后来信
编者按:《钦差大臣》演出后,引起了许多老艺术家的关注,他们不仅来信来电祝贺,而且给剧组提出了宝贵的意见。编者选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老艺术家郑榕、蓝天野,以及解放军空政话剧团老导演艺术家王贵的来信,以飨读者。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老艺术家郑榕观后来信
好久没有看到这样揭示人性内容的戏了,感谢上海话剧界同仁们送来这一袭春风。无论是舞台上熟悉的表演,还是《钦差大臣》这部响亮的剧作,都像多年老友,突然重逢,引发内心涟漪,久久不能平静……看来话剧的生命力还是有望延续下去的!再次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的努力!向你们致敬!
郑榕
2010年7月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老艺术家蓝天野观后来信
今年5月,我们北京人艺几位老演员应邀看了上海来京演出的果戈理名剧《钦差大臣》。这天我们看戏的,多数已是八十多岁高龄。很多年来,我已经很少看戏,这次高高兴兴地去观摩,一方面是想借此机会见见老朋友,比如焦晃,已经多年未晤,我颇想再有缘一叙,并见识一下他强烈的创造状态。再有,早就知道上海戏剧学院59届人才济济,如今虽也年事已高,但许多位都是成就突出的演员,演艺经验、经历愈加丰富,能看看上海这个话剧兴旺之地的演出,也是机会难得。
说实话,从大幕拉开不久,直到剧终,我受到的感动难以形容。我知道会是一出好戏,但演出的精湛超出了我的预料。果戈理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小说《死魂灵》、剧作《钦差大臣》等都是传世精品,唯是好剧本,也就越难演。顺便说一下,1952年,为了纪念世界文化名人果戈理,由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与北京人艺(正筹建中)联合演出了《钦差大臣》,导演孙维世以她无与伦比的才华打造了一出精致的戏。我参加了这次演出,但由于当时很年轻,对人生、对社会理解甚浅,所以自知演出不大好。
这次上海来京的《钦差大臣》演出,首先是它的完整性,导演把握戏的立意精准,不停留在喜剧的表层,而是清晰地展示了果戈理特有的幽默。
果戈理笔下的人物鲜明,演员塑造了性格生动的形象。不做作,却又突现了有品位的喜剧效果。比如张先衡塑造的市长,顾永菲塑造的市长夫人,还有很多位的表演,就不一一叙述了。
还要着重提一下我们的朋友焦晃,我佩服他无休止的创作心境,这次的赫列斯达柯夫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要演绎一个顺其自然被推出的伪恶人,性格、形象鲜明,尤其形体上的活动力令我感动不已。
为了避“奉承”之嫌,也谈点不足之处。第一幕前半,得知“钦差大臣”即将来到,且一步步“证实”之际,觉得增强官员们的恐惧感就更好,为以后的戏的发展打下伏笔。
蓝天野
2010年6月
解放军空政话剧团老导演艺术家王贵观后来信
六十五年前在延安,我看过鲁迅艺术学院演出的《钦差大臣》。那时我还是个儿童团,小八路,不知道果戈理是什么人。那时舞台条件很差,只觉得演出很热闹,好玩。其间的意思,就更不明白了。听说上海戏剧学院、上海焦晃艺术工作室来京演出《钦差大臣》,而且由焦晃领衔主演,一定要去看看。焦晃那是什么样的人?海派戏剧的领军人,早听说那是上海的一大“戏痴”,演起戏来要戏不要命的主儿。
演出在国家大剧院戏剧场举行。国家大剧院,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世界级现代豪华大剧院!你们的戏能够在国家大剧院演出,实在是你们的造化;我能在这里看《钦差大臣》,是我的福气。看了此戏,大为开心,大过了一把戏瘾!这是一场成功的演出,辉煌的演出!如果果戈理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逝而有知,也会给你们打个满分的。这是一场高水平的演出,老戏友陈明正导演,一部戏演到这份上,您也该捋着胡子乐了(看了照片,才知道陈导演还没留胡子,没关系,来个“无实物”练习也行)。能在国家大剧院演出这样的好戏,比你得了许多大奖都值啊!
说句套话,这戏剧本好、戏好、景好。说到底还是演员好。焦晃、张先衡、顾永菲、杨昆、唐亚萍、陈少泽、李道君、许守钦、卢若萍、吴尔朴等一群海派戏剧精英,他们个个生得标致、漂亮,很适合欧美人物造型,把角色刻画得准确、生动、情趣盎然。全剧节奏流畅,看此戏有强烈的艺术享受。扮演赫列斯达柯夫的焦晃,已七十四岁,身材修长,轻盈飘逸,动作敏捷,谁也没有想到他的年龄,谁都信他就是赫列斯达柯夫。扮演市长的张先衡恶在骨子里,市长夫人顾永菲,摆着典雅的样子,庸俗透顶。他们的台词功力特别好,用很柔弱的“气音”说话,全场都能听得清(剧场的设备优良,也可能是一个原因)。
《钦差大臣》这出戏,现实意义很强。现如今贪官,行贿、索贿、藏贿的赃官比比皆是,揭露、讽刺他们的丑行,咱百姓们看戏,开心、出气。赃官们看此戏,就不会那么舒服了。比如,赃官们丑行败露后,市长安东·安东诺维奇对群丑们心惊胆战地说:“他会把这个奇闻传到全世界去!我不但成为笑柄……而且会被无聊的文人、庸俗的作家写进戏剧里去!戏剧懂吗?戏剧!他们才不管你的身份和地位;所有的人都会坐在剧场里咧着嘴大笑,拍手叫好……你们笑什么呀,笑你们自己吗?我最恨那些耍笔杆子的、那些演戏的戏子!嘿,你们这些人呀!……我要把你们大家全捆起来,把你们家人全磨成面儿,把你们扔到魔鬼的帽子里去,扔进巫婆的炼丹炉里面烧成灰!”现在,赃官们阴招可多去了,他们在败露前早就做好了撤退的准备,或是咬紧牙关死不认账,或是推脱责任、摆迷魂阵,或是转移财产、携款外逃……以种种恶劣手段达到要钱不要命的罪恶目的。现在政府正动用法律手段,开展一场反行贿、受贿与反买官、卖官的人民战争。《钦差大臣》是一种强有力的战斗武器,虽说它不能一下子把贪官污吏们消灭干净,至少它能使赃官们肝疼肺痒,灵魂不得安宁(如果他们也有灵魂的话)。
为什么我们泱泱大国,作家也不少,就是写不出《钦差大臣》这样高品位的作品来?我们该好好地想一想。
200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2009年为“果戈理年”,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签发了隆重纪念果戈理诞辰二百周年的命令。果戈理给人类文学宝库留下了宝贵财富。今天你们用演出来纪念他,有着重大的意义。
向上海戏剧学院、上海焦晃艺术工作室,向创作、演出《钦差大臣》的全体艺术家们鞠躬致敬!
王贵
2010年5月
①任职于货运公司,从事财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