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上戏表演系59届同学演《钦差大臣》
陈熙涵①
说实话,对果戈理的《钦差大臣》——这位鬼才的经典之作的敬意确实来得有些迟了。这一版《钦差大臣》,对于斯坦尼表演体系在中国的嫡传弟子、堪称“传奇”的上戏表演系59届同学来说,是终于完成了横跨五十年的夙愿;而对于我们,被而今那些时尚“轻”话剧看伤了脾胃的戏迷,这确实是一场盼望太久太久的感动。焦晃、张先衡、卢若萍、顾永菲……听听这些名字,用这样的票价看台上随便哪个都值了,更何况是同台飙戏。
这场戏的开端——恰同学少年。老导演陈明正一身中装老棉袄,在戏开场前对全场观众说:“五十年前,台上的这些演员都还青春年少,排《钦差大臣》实在是用一种‘玩’喜剧的心态,这出戏太好玩了,他们都玩疯了,玩出了想象力。五十年后的今天,这些人七十多岁了,好在爆发力还在,艺术的分量还在,与五十年前只求技巧相比,现在再排这戏,大家似乎都感觉到了喜剧深处那些真正沉重的东西,那些笑过后的沉默,那些属于真正戏剧的真正思想……”
五十年前,焦晃还是翩翩一少年,试排《钦差大臣》,主演假钦差,初露锋芒;五十年后,已是老戏骨的他,还是这个角色,从落魄旅馆的激昂抱怨,到乍逢误会的既惊且喜,再至“老吃老做”的“彼得堡”派头,装疯卖傻的恋爱左右逢源,舞台上一缕袅袅雪茄味飘然而下,半个世纪的人生况味,更具戏剧力量。
屠格涅夫有个著名的剧本《绳在细处断》,大意被流传下来,说的是那根绳子,在日复一日的反复搓揉间布满了生活的张力。坐在第一排,看焦晃演喜剧,恰能叫人感受到那种叹为观止的张力。那些看似悉心设计的小动作,切老牛肉时手势费劲的同时,脚还在桌下配合着微微踢动;为表现假钦差的浮夸轻佻左右逢源,平时说话男中音的他,故意将台词声调提高了八度……事后,当被问及那些妙不可言的“设计”是怎样完成时,焦晃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刻意去设计,当时当刻,舞台帷幕开启的时候,我就是赫列斯达柯夫,赫列斯达柯夫就是我。”那些技巧和生活的历练,就是在日复一日中沉淀下来,成为了艺术生命的本能。俄罗斯文学巨匠赫尔岑曾高度评价果戈理的《钦差大臣》,称它是“最完备的俄国官吏病理解剖学教程”。今天,这一台艺术家为他们的后辈们留下了堪称经典的舞台表演示范的活教材。
这实在是一个奢侈得可以的梦。如今,谁还做着这样的梦?往更深处去寻,谁能说它仅仅是五十年的一个梦呢?
今年是俄罗斯文学家果戈理诞辰二百周年。他曾说过,“我深为遗憾的是,谁也没有在我剧作中发现一位正派人物。其实是有一种正派的、高尚的表情贯穿全剧的,这就是笑。它是高贵的,因为尽管社会上层瞧不起它,它还是决定要在台上出现。”果戈理的“笑”是贯穿他一生的著作。《钦差大臣》在今天的重演,精准地再现了果戈理的“笑”。他的笑,看一次比一次深沉、复杂,进而忧郁。那或许是含着泪的笑,它能触动人心,它能让人意识到,在一个商业操作正把表演艺术变成感官愉快的消费时代,拷问当代人灵魂的严肃作品,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原载2009年11月27日《文汇报》)
①《文汇报》首席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