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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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钦差大臣》导演手记(11)

焦晃很喜欢这套服装,一穿上这套服装他就会自然而然地觉得角色附体,他把漂亮的燕尾服比做角色的种子。他的感觉是对的。在剧中,漂亮的燕尾服一穿在身,男主角不论有没有学问,有没有知识,谁都会被震住。其实这就是一个漂亮的“空壳”。可你别轻视它,这可是赫列斯达柯夫的宝物,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不会抛弃了它。在小旅馆里身无分文,几天没有饭吃的时候,他不愿卖掉这件燕尾服弄几个钱解困。他一心想乘着马车,穿着彼得堡的礼服回老家去,光宗耀祖,让那些乡巴佬看了惊叫:“啊,看啊!谁来了,赫列斯达柯夫,从彼得堡来的一位大官。”

他环视整个大厅,突然一阵香气把他吸引住,他回头一看,夫人和小姐都站在那里,向他施礼。他定睛看着她们,风流的夫人和漂亮的小姐同时把他吸引住了。

市长夫人要有点风情,要和赫列斯达柯夫对戏,强手相对,才能压得住。只是他们俩都很俗,可以说是俗不可耐。

有的人觉得,让曾经在电影里扮演过蘩漪的顾永菲来演市长夫人太漂亮了。我觉得很好,市长夫人不能太丑。安娜有一些风情,也要有点魅力,她在戏中要和赫列斯达柯夫调情。第四幕中赫列斯达柯夫要向她求婚,要拥抱她,虽然赫列斯达柯夫是逢场作戏,但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总得相称,强手相对,才能压得住。所以当化妆师要给她加下巴、给她穿胖袄时,我都否决了。其实顾永菲已经发福,根本不需要任何加工,体态就已合适了。从整个戏的结构来看,不能忽视她的地位。第三幕赫列斯达柯夫见到市长夫人之后,就跟着她坐到全场最重要的地位——豪华的四人沙发上。右边的小圆桌是以市长为代表的官员们围坐,两个小地主站在后边。赫列斯达柯夫和夫人坐在沙发上,以他们俩为中心,女儿站在母亲边上。赫列斯达柯夫有时站起来,围着圆桌转,声称大家不分职位高低全部“请坐”。其实官员们坐的时候少,站的时候多,基本上都跟着赫列斯达柯夫转。而赫列斯达柯夫是围着市长夫人转来转去,总要坐到她的身边,他潜意识里是以市长夫人为中心,最后醉倒在她的怀里。

对一贯演正面角色和忧郁美人的顾永菲来说,要演好夫人一角,倒是一大考验。她给自己设计了一个道具,随身带了面小镜子,当女儿讲她不是黑眼珠时,她掏出小镜子照自己的眼睛,得意地说:“你看我的眼睛是黑得不能再黑了。”然后笨拙无比地扭臀走下场,真是滑稽可笑。但戏中要她表现出一个小县城里的自作多情的市长太太如何俗气地与“钦差大臣”调情,这让她觉得有些困难。通过排练,她终于找到点感觉,她和赫列斯达柯夫坐在一个沙发上,她想办法做出媚态,靠近他。赫列斯达柯夫毫不掩饰地向夫人示好,甚至说出:“老实说,如果没有得到您今天的关照,我真不知道该有什么能称得上是我这一路风尘的补偿。”顾永菲猛地站起,表现出一种激动,情不自禁,发嗲地说:“真是这样的吗?您太赏脸了,我真愧不敢当。”焦晃坐在沙发上,从来没有安定过,两只脚不停地交叉,昂着头,挺着胸,听了这句话,也殷勤得不得了,稍稍前挺,把身子倾向夫人,大声地说:“为什么不敢当?夫人,您是当之无愧的。”顾永菲激动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从胸襟里抽出一条湖色的手绢,向赫列斯达柯夫一抖,一边用不十分标准的普通话说:“我只是一个住在乡下的女人。”一边挺起胸,媚眼看赫列斯达柯夫,潜台词是:“你看我多有姿色。”赫列斯达柯夫被她吸引,有意识地低头盯着她的胸脯,然后俏皮地说:“乡下也有山有水。”俗,俗到底了,真亏他们想得出来。排练中,我再三对他们说,你们不要过分去追求雅,你们本身就有雅的一面,而骨子里要“俗,俗不可耐”,这是最重要的。要把社会上那种小市民自以为美、自以为帅、自以为漂亮、自以为时尚、自以为高雅的俗不可耐的作态,在戏中尽可能地呈现出来。他们也真努力。

赫列斯达柯夫是个吹牛大王和幻想家,今天他终于圆梦,幻想与现实结合,只差一步就当皇上了。

这场戏最主要的是赫列斯达柯夫的吹牛、卖帅。赫列斯达柯夫这些吹牛的谎话,不是有目的地骗人,他已经不需要,他已感觉到他这一身彼得堡官员的服饰把他们震住了。他们已经把他当成彼得堡的官员了。他不用去装,他本身就是。他此时此刻的吹牛是在自我陶醉,他是在圆梦,这是他一生中最得意、最幸福的时刻。

这么多官员美女围着他,他不得意吗?他一贯浮夸,自说自话,在生活中已经养成自吹自擂的习惯,用他无耻的吹嘘作态来博取朋友们的笑声,使他们乐,使他们高兴,他自己也乐也高兴。此刻,他喝醉了,更加放肆,更加无拘无束,彻底地暴露出自己的本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从嘴里溜出来的,全然不知自己在吹牛,只不过是说出自己的梦话,说出自己一直企图得到的东西而已。

焦晃的表演彻底放开了,他时而亮着嗓子,时而轻声细语,时而挥手大叫,时而自得其乐地天真地笑起来,两条长腿摆来摆去,时而交叉,时而步呈醉态,要飘起来,要飞起来了。说着说着,梦幻和现实混为一体,普希金是他的朋友,《钦差大臣》是他写的,大使们和他一起打牌,从睡梦里一下子到了内阁,大家求他当部长,像飞一样地晋升,所有的议员都怕他,差一步就成了皇帝了……焦晃本身就有一股子霸气,他当过“皇上”,他真能发威,他非常严厉地说下面一段话: “我可以接受,但是你们要奉公守法……我的耳朵是很尖的!什么事都瞒不过我。”这种话从赫列斯达柯夫的嘴里说出来,更为可笑,但又不可笑。我马上就想到实际生活里许多官员都是如此威严地对待他们的下级的。我让他讲着讲着走到大门口,拿起手杖挥舞起来,反身向台前走,这时所有的官员排成队,跟着跑过去,又跑过来,排在他面前,如此赫列斯达柯夫在他们面前来回走着,挥舞着手杖训话,官员们跟着他的指挥棒,一阵一阵地簌簌发抖,及时发出“是……啊……”的附和声。

他再也吹嘘不动了,醉倒了。他觉得自己已当上了大元帅。他本来是倒在官员们的身上的,排着排着,变成倒在市长夫人的怀里了。她用手紧紧地搂着他,给他打扇。甜蜜呀!幸福呀!市长看了醋意大发,把赫列斯达柯夫的头扶正,不料赫列斯达柯夫又倒了下去,市长气得跑到前面打夫人的手,硬把赫列斯达柯夫扶正。夫人像哄孩子似的说:“睡觉去。”市长与夫人架着赫列斯达柯夫进到客房。这叫水到渠成,一切都是在排练中即兴适应中擦出的火花。

赫列斯达柯夫不是在唱独角戏,重要的是这些官员、夫人、小姐都在拼命地吹捧他。这是交响乐,是合声。

这一幕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赫列斯达柯夫不是唱独角戏,更重要的是众人的吹捧,虽然官员、夫人、小姐的话很少,但在赫列斯达柯夫吹牛的时候,他们都要用赞赏、惊讶、好奇的眼光看着他,甚至有时屏住呼吸地听他说,高兴时大家热烈鼓掌、大笑:“啊啊!”做出各种反应。众官员时而拉开,时而走近,舞台空间不时转化,当赫列斯达柯夫说他在彼得堡美丽的涅瓦河畔有一幢漂亮的别墅,欢迎他们去做客,大家都热烈地鼓掌,两个小地主甚至高兴得跳起来,当赫列斯达柯夫讲到在彼得堡他们开通宵舞会时,夫人就跳起来,邀请他跳舞,一浪高过一浪。在大家的吹捧下,赫列斯达柯夫才会疯狂到“当了部长”,“连阁员们都怕他”……赫列斯达柯夫越是胡言乱语,越在这些官员的脑子里增添了神秘感。

奥西普也跟着摆谱。

仆人的戏也不能草率。原来市长向奥西普打听赫列斯达柯夫的情况这场戏,一直显得很平淡,戏总往下掉,赫列斯达柯夫吹牛的高潮戏过去了,市长再怎么殷勤地向奥西普打听赫列斯达柯夫的情况,夫人不论怎么和市长抢着问赫列斯达柯夫的什么事,总觉得缺少什么,没有劲。在最后要上台演出前,一天,在排练中大家建议奥西普走出赫列斯达柯夫的卧房来找帽子、手杖、手套时,不要演一个老实的老仆人,而是此时也学着赫列斯达柯夫的腔调摆起谱来。出场时他穿着制服、戴着帽子,向大家行一个绅士派头的礼,拿手杖,拿帽子,昂首挺胸,非常绅士派头地绕场一周。市长、夫人、小姐三人行注目礼,跟着他转,到客房门口奥西普又回身,三个人惊讶地看着他。他指指小姐手上的手套,小姐飞快地递过去,奥西普接过,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市长把他拦住,二人对视,市长示意请他坐下……这么处理,整个戏就好看起来,有味道起来,有人物,有相互动作。原来他演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仆人,因此市长他们那么殷切、讨好的样子,没有必要,缺少角色之间应有的相互动作。我们想一想,在旧上海滩一些高级宾馆里,我们都可以看到,那些开电梯的、搬行李的人,一个个也都是衣冠楚楚,领带打得整整齐齐,也体现出一种贵族风度。这叫要挖戏、找戏,每一个角色都要找他们可以放光的地方。奥西普的戏不多,又被删了不少,可是这一场戏,如此处理,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四幕

(景:赫列斯达柯夫的客房休息室。)

前面三幕戏十分好看,但都是铺垫,到第四幕进入实质性的部分——官员们行贿、商人告状、赫列斯达柯夫调情求婚、群魔乱舞,一件又一件的荒唐事向前推进,一直把戏推向第一个高潮。这场戏特别重要,也特别精彩。

关于性格化——要体验,也要表现。

我前面曾提到不能只在一个“贪”字上做文章,而应当知道,所有角色表现都不一样,名有各的面孔,各有各的作态,各有各的性格,坏、丑、刁的形态各异。这一场难就难在演员要塑造出特有的、不一般的人物形象来。

对于所有的文艺作品,包括戏剧、电影、电视,主要是人物形象塑造的问题,是人物特有的性格在内外种种因素交集之下如何展开人物的命运。他们怎么做、怎么说、怎么生活、怎么笑、怎么哭、怎么爱、怎么骗人、怎么待人接物都大有文章可做。这是这出戏的核心所在。

我们强调在舞台上要生活化,不要演戏,但舞台上的生活终究不是现实的生活,那是创造性的艺术生活。要鲜明,要有表现力。所谓的生活在舞台上,那是指在舞台上的创作状态要正确,要处于有机的生活自然状态中,能真听真看,有真情实感,行为逻辑合情合理。但演员也不能强调生活化后,在舞台上用平常的口气说话,表现出单调的表情、日常的举止,如此,观众会打瞌睡。在舞台上要讲表现力,要适度夸张。

我知道所有的老演员都害怕“做戏”、“过火”,也害怕“走外型”。因此,在排练一开始我没有提“性格化”的问题,因为要一提就可能以为我要他们走“外型”,大家有顾虑,我首先强调的是“进入角色的规定情境”抓“行动线”。

演员首先要进入角色的规定情境。

所有的演员要认真地分析剧本,分析角色,了解角色所处的规定情境。你是谁?你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做什么?你会怎么做?这是演员进入角色、进入剧本规定情境的基本途径,谁都要老老实实做。永远要这样问自己这些环节掌握了没有。

我排戏就是老老实实地先抓住这一环。在排练中就要求大家和对手交流、相互动作、感受规定情境。演员体验,体验什么?不是主观的情绪,而是角色对规定情境、对事件的感受和态度。大事小事都一样,钦差大臣微服私访,说明你们这些人的事暴露了,有人告上去了,是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你们扪心自问,你怕不怕,自然怕,因为你干了许多坏事,你怎么不怕。根据剧本提供的台词,你该想什么,你说什么,你干什么,你和谁发生了矛盾……认真地走动,认真地思考,如何说,如何做,排练初期就在探求这些东西。经过导演提醒和演员相互提醒,有了处理,有了调度,三幕戏排下来,角色的行动线、心理线,人物相互的动作线,慢慢地清楚了,人物慢慢地立起来了。所以要在动作中体验,情感随着行动自然产生,人物合乎逻辑的、有顺序的行动是创造人物的基础。

有了这个基础,我才提出了“性格化”的问题。性格化有内部性格化和外部性格化,内部个性特征得通过外部性格化体现出来,而外部性格化就必有内部的心理根据。二者之间不可分。其实,我开始排练时,并不回避性格化,很多人一开始就本能地、在不知不觉之间就产生了,为什么不好呢?现在,要把人物的外部形象特征、性格特征、思想特征、职业特征、年龄特征、生理特征,等等都放大出来。

当第四幕一开始,众官员在市长家门口排队准备晋见钦差大臣时,我就强调每个角色要各有其貌,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各种丑样都大胆呈现出来。如法官的板刷头,硬邦邦的头发立在头上,下巴的短胡子也是硬的,瞪大眼睛一副凶相。他做法官,习惯于坐在高台上,自以为了不起,喜欢教训人,喜欢说官腔。慈善医院院长,又肥又胖,脸是个圆球,戴着一顶小帽,眼睛是猪眼,滴溜溜转,一副笑面孔,努力讨人喜欢,用鼻腔说话,嗲声嗲气,是个可怕的阴谋家、告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