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夫人和女儿仍站在大门口向远方张望。她们俩就是名人迷,在门口足足等了近两个小时。陶布钦斯基气喘吁吁地边喊边跑,从观众席中跑上舞台,告知彼得堡来人了。那个人比将军还厉害,非常有学问,态度又庄严。此处我们没有提赫列斯达柯夫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为什么一定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呢?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不可以吗?只要他是彼得堡的文官,被当地的官员误当成钦差大臣就是了。
在这部戏里,赫列斯达柯夫不要被年龄给束缚住。陶布钦斯基报告消息时,就以焦晃演的赫列斯达柯夫的形象来描绘,这样就更为有意思,更让人相信他是钦差大臣。“(年龄)不大不小,个很高,很苗条,上帝创造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帅,帅得不能再帅的人。”眼珠是“黑的,漂亮的黑色。眼睛滴溜溜的,黑得就跟小野兽的一样直放光”。这一下把夫人、小姐全迷住了,钦差大臣光临寒舍,那是蓬荜生辉。于是夫人令仆人快去准备酒菜,打扫客房,二人也要好好地打扮一下,为了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母女间也要争吵不休。
酒足饭饱,前呼后拥,夹道欢迎,赫列斯达柯夫从观众席走上舞台。
钦差大臣到市长家。
我本来想搞一个乐队,当场吹着洋号,打着小鼓,官员群众列队夹道欢迎。好好地造一造迎宾的气氛。结果没有条件,只能用录音,让警察、厨子、仆人列队朝观众席鼓掌欢迎。赫列斯达柯夫远远地从观众席走上台,市长引道,其他官员拥后。经过观众席时,观众主动地朝着赫列斯达柯夫热烈鼓掌,赫列斯达柯夫向观众频频挥手……场面极其热闹,赫列斯达柯夫受到款待,酒足饭饱后边谈边说。这场戏比放在市长家大厅演更好,合理、生动、更自由。
赫列斯达柯夫在慈善医院的宴会上喝多了,有点醉,走起路来有点摇摇晃晃,但他仍然清醒,仍然有风度,更重要的是他兴奋不已。他走到慈善医院院长面前,说:“这顿饭真的好极了,有一级酒店的水平。”他又对市长说:“你们每天都吃得这么好吗?”市长赶紧接答:“这是为迎接贵宾特地预备的。”你们天天都吃得这么好?果戈理太妙了,能写出此前不太引人注意,但又是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典型话语,太有回味了。“你们每天都吃得这么好吗?”这些官员该老实回答,恐怕每天都吃得这么好,小宴天天有,大宴少不了。不但在官僚机构里吃,而且在饭店里也吃,那个告市长的商人不是说,市长经常带着许多人去吃酒宴,吃了也不给钱,这饭店要倒闭了,开不下去了。于是这里就要安排赫列斯达柯夫大声地问一声:“你们每天都吃得这么好吗?”官员们小心地说:“这是为迎接贵宾准备的。”你看,贵宾来了,第一个就是宴请,最好的都拿出来,让来者称心如意。
为官者真有奉承的技术。
随后,赫列斯达柯夫表现出对慈善医院的关心,问:“没有几个病人?”慈善医院院长说:“还剩下十来个……我简直不明白,从我上任以后啊,医院的病人就像苍蝇一样飞走了。”他不忘给自己表功,为自己贴金,可太没有文化,这个比喻竟如此粗俗。而后面他又乘机拍市长的马屁:“这与其说是医药的功效,不如说,是市长大人管理得好。”原词是:“倒不如说是诚实和秩序的力量。”我们觉得动作性不够明显。现在改成这样,一方面这个马屁确实拍得妙,另一方面,正好给市长接话,市长于是对赫列斯达柯夫讲:“您不知道,市长的职务实在叫人头痛,所有的事务都堆在他一个人身上……”市长趁机又自我表扬了一番,甚至讲自己在睡觉的时候也在想工作。本来这句话接得非常生硬,如今慈善医院院长把漂亮的球抛到市长身上,市长再讲这些话,显得有机、合理。
一个戏流畅不流畅,这种语言之间有机的衔接十分重要,有时有的演员只注意自己的话语讲得有声有色,但忽视了和对手的交流、抛接,戏就会生硬。自然这就是导演特别要注意的事,从调度、视象、语气、动作等地方进行考虑,甚至可以加上一个语气词,加上一句话,把人物之间的对话有机地连接起来。
市长是一个会伪装的贪官。
市长进行了一番陈诉,如市长这个职位如何难做工作,他又如何敬业等,赫列斯达柯夫听了,说了一句:“劳苦功高!”大大地表扬了他,其实他一点也没有专心听他的话,而是在想如何更好地玩玩,他顺口对着陶布钦斯基问道:“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比如说,可以打牌的地方。”没有等到陶布钦斯基回答,市长迅速地应声:“没有!绝对没有。”这一回答简直太绝了,太妙了。谁也没有想到市长会如此回答,赫列斯达柯夫惊异,不解地看着市长,观众则哄堂大笑,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市长。市长此时说了一句旁白:“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市长下面用了很严肃的口气说:“这里压根就没听说过有这一类的娱乐场所。”他进一步指天发誓道:“我连纸牌都不会打。我都没有摸过纸牌。(继续发挥)要是给一张方块老K啊,黑桃A啊,我就要恶心,吐它一唾沫!呸!”然后他夸张地做吐唾沫状。他堂而皇之地信口开河,还加了一句“去它们的!”,语气更加自信更加得意起来,观众此刻大笑起来。你看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市长!他站在政治的高度评价人生,最后说了一句:“怎么可以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纸牌上呢?玩物丧志嘛!”讲得多精彩,多精辟,要是一个市里真的有这么一个如他所说的清廉正直的好市长,那么,这座城市将美丽无比,乌烟瘴气的东西都会一扫而光。
演员在创作时对角色应有评判意识。
我在排这个戏的时候,再三强调每一个演员对自己的角色应有评判意识。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们要学生做这么一个作业,那就是这个角色在戏中起什么作用,你这个角色要给观众传达什么思想。一个演员除了要找人物的行动线,了解人物的上场任务、性格、思想,了解剧本事件、冲突,等等,演员还要知道这个角色在剧作中所起的作用,让观众从这个角色身上看到什么。也许有的人认为,这将引向人物的概念化、理性化。人物是在行动,思想潜伏在人物的行动之中,人物不可能直接去表达思想。但实际上所有人物的行动都是由人物的内在思想所指使的,演员就必须深刻地了解角色行动所传达的思想价值、品格、内涵,我们要把一出戏哲理思考的品位提高,就要在这方面下工夫,而不是单纯地把行动组织得合理、流畅就行了。导演和演员只有确确实实地明白角色行动的哲理方面的含义,才可能更好地去演、去强调、去点送、去处理。
我们往往停留在一个概念上,认为市长是个大贪污犯、一个凶残的人、一个自作聪明的蠢驴,等等。但他怎么坏,怎么狡猾,怎么凶残,你要揭露他什么,批判他什么,他到底是一个怎样丑陋的人,导演、演员都必须清楚。一个人是多面的、复杂的,不是一件事就能看清楚的,因此,我们从许多场戏去揭露他,前面第一幕、第二幕,市长的思想性格我们都已分析研究,并且组织在行动中了,那么我们看一看第三幕里市长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我觉得市长的这场戏是重头戏,而不是过场戏。市长在钦差大臣面前如此标榜自己,如此谎话连篇,正如中国人讲的,“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这种人最可恶、最卑劣,也最厉害。这场戏好似过场戏,果戈理写的时候也好像是随手写来,随性发挥,其实此处是神来之笔,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这个市长的嘴脸。演员要知道这场戏的深刻含义,就不会草草地走过场,而是要仔细地揭露。当然,并不是说演员表演时要站在旁边批判自己,而是说,演员要知道这些台词、这些行动的本质意义。这样演员才会知道怎么说好。哪个地方语句要加重,哪个地方要动情,哪个地方要果断,哪个地方要夸张,都要细细推敲。例如赫列斯达柯夫问:“有没有打牌的地方?”市长的反应要灵敏,根本不要太多思考,而且要果断,眼睛一亮,别人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对上了,令边上的人目瞪口呆。这说明他是个老手,他比其他官员智商要高,别人没有这种能力。他在上级和公众面前,能说会道,应付自如,信口雌黄,是个“好演员”。他后面讲到对打牌的痛恨时,要动情,要真的很讨厌这个牌,就像牌上有毒药一样,向纸牌吐口唾沫,最后要理直气壮地讲:“玩物丧志!”演员越严肃越认真越好,潜台词就是:“你看我就从来不沾边。”而且,要发誓似的夸张:“没有,绝对没有”、“我连纸牌摸都没摸过”、“呸,呸”、“玩物丧志”。这些话语要一层一层地强调,一层一层地递进,一句比一句更有觉悟,观众不停地笑,不断地乐,在他们笑与乐的背后,有一句潜台词:“这家伙真是太坏了!”该剧在北京演出后,在专家座谈会上,有一位专家发言非常激动:“这个市长太可怕,一面在贪污干坏事,一面还要说谎,给自己涂脂抹粉,这种人最恶毒、最害人、最可怕……”观众能看到这一点,正是我们的期待。我们过去一直害怕提演员在创造角色时对角色的评判意识。大家都认为演员在创造角色时,应该以第一人称“我”去动作,应按角色的心理任务去行动,而不应该站在旁边监督自己、裁判自己。我觉得我们把两个概念混淆了,首先评判意识在分析研究角色时就要接触到,就要理解它,在排练创作过程中的评判意识,就是演员要学会给角色“点送”的技巧,有意识地让观众看到角色的那一句话、那一个行为的真正涵义,把人物语言和行动的潜在意思揭示出来。有一些演员本能地就有这种意识、这种本领,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在表演中有效地选择语气、重音、顿歇、动作、手势、调度,用种种手法来揭示人物行动表层背后的思想。第二幕时,当市长站在赫列斯达柯夫面前,就已经在扮演一个“正派人物”。扮演市长的演员不能自嘲,而是要站在市长的立场上,真正地钻进他的心灵里去,把他那个善于伪装、善于逢迎拍马、粉饰自己、唱高调的假面展现、揭示出来。市长要指天发誓、大声疾呼,表现出亲民、爱民的形象。这样去演时,你越懂得角色行动的意义,就越带有批判意识,你就会演得更深刻,观众就更加恨这个角色。
有的导演把《钦差大臣》里的人物漫画化、脸谱化、抽象化,认为反正都是一些牛鬼蛇神,贪污分子,拼命地丑化渲染就可以了,而不是想办法如何把这些人物的灵魂揭示出来。
优秀作家的作品,不是随意写的,他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情节的处理,都有其含义,有时一个看上去普通、常见的现象也有深意,我们得学会从平凡中看到不平凡。一般的演出往往注重在戏好看不好看,而忽视文学层面所传达的思想。也许有人会说,在创作中如此刻意地去追寻每一场戏的含义,每一个角色的含义,会使整个戏松散、呆板、概念化。然而,事实上,剧作的深度埋在每一个角色之中,体现在人物的互动之中。人物是一个复合体,人物的思想、性格、追求有时是多面的,因此,你得把它一面一面地揭开。那些不是来看热闹的观众从戏中感悟到人们平常不注意的东西,他会越看越有兴趣。有的时候,你要把这个角色有关的戏拎出来,有顺序地、全面地看一看,角色每一场的不同表现,完整地了解这个角色,掌握角色的远景,你才可能了解这个角色在戏中所起的作用和思想意义,你也才可能去掌握作为演员创作的远景。二道幕升起
一件迷人的燕尾服。
(景:原来昏暗的密室,突然变成黄金色的玫瑰大厅。所有灯光都变成金黄色,打在五扇玻璃大门上,闪闪发亮,真是灿烂辉煌。正门打开,里边还有一道门框,显示市长的豪宅有很深的庭院。 )
赫列斯达柯夫戴着大礼帽,穿着脂红色的燕尾服,白色笔挺的裤子,黑色发亮的皮鞋,戴白手套,手提司迪克(文明棍),飘逸潇洒地从舞台深处穿过一道门,朝大厅走来。钦差大臣前面已吃饱喝足,现在被人前呼后拥着,来到市长的豪宅里,赫列斯达柯夫沉醉在人生奇遇的幸福之中。
焦晃已不年轻,但精力仍然旺盛,一上台就有一种霸气,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这也许正是赫列斯达柯夫所需要的。焦晃有一张善于表现喜怒哀乐的脸,更为重要的是,他一直保持着标准的体型,肢体十分灵活,心态永远年轻。也许就因为他还具有这样的好条件,他才会有勇气去尝试扮演赫列斯达柯夫这个角色,尽管我们在戏中模糊掉角色的年龄,但这个角色仍然需要漂亮、灵活、轻松多变,总之一句话,要帅,甚至既要迷人又要迷他自己。因此,角色的服装要特别考究,料子是一级毛料。裁缝也是一级的,是西服店的老师傅的真功夫。这套衣服贴身挺拔,活动自由。燕尾服的上衣是脂红的,如果这种颜色穿在别人身上,将是《日出》中胡四式的人物,可穿在焦晃身上,大家就觉得特别时髦、相称、漂亮,配上白色飘逸的裤子,更加显眼,再加上银灰色的披风,显得风流倜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