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几分钟原田没回信息,我翻江倒海懊恼自己太莽撞。十几分钟后手机“噗噗”响了两声,原田回了信息:“不好意思,刚刚在上课,刚结束。现在可以过来吗?”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事情都是冥冥中早有注定。我和沈樱第一次约会也是在这里,这应该不是巧合,而是宿命。
我回了信息说在楼下等她,没一会儿原田从对面的留学生公寓跑了过来。
“刚刚在上汉语课?”
“嗯!”原田用力点了下头。
“你怎么老是喜欢点头?”
原田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两人走进楼里,借着灯光我才发现原田脸都红了。找位置坐下来后,我从旁边的桌子上拿了几个香蕉递给原田,原田点了下头说:“谢谢。”可能意识到点头了,她脸又红了,香蕉拿在手里也不吃。
“以前你来过舞厅吗?”
原田摇摇头:“没有。因为在日本,一般这个都是不好的地方。”
“怎么不好了?”
原田似乎在想合适的词汇:“就是比较乱,去舞厅的人好多染头发的,还有在里面打架的。”
“那也有好的嘛。像这种都是学生的不是挺好?”灯光暗下来,放了一首慢三,我问,“你会跳舞吗?”
原田笑着摇了摇头:“不会。”
一曲终了,又换了首《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Unchained Melody。慵懒磁性的声音把整个舞场变得暧昧起来。
“香蕉干吗不吃呢?我替你剥。”我从原田手里拿过香蕉,剥开皮递给她,“不会是不喜欢吃香蕉吧?”
“喜欢吃的。”
“你们平时都去哪里吃饭?”
“就是在留学生餐厅,有时候自己做。”
“自己做?”
“嗯!”原田点了下头,“宿舍里有电饭煲,自己下面条吃。”
“下方便面?”
“不是,是在静安寺那边买的面条,日本的荞麦面。”
“还跑那么远去买?”
原田笑着看我,意思说那也没办法呀。我说:“有没有吃过麻辣烫?”
“嗯!吃过。洪老师带我去吃过。”
“喜不喜欢吃?”
“挺好吃的。”
“走,我带你去吃。”
“现在吗?”
我点了下头,原田看着我也笑着点了下头,脸又不自觉地红了。学校门口有两家麻辣烫,我挑了看起来相对干净的一家。吃麻辣烫的时候,原田朝麻辣烫里加了好几次醋。
“这么喜欢吃醋?”
“因为太油腻了。”原田解释说,“在日本做菜是不用油的,所以到这里吃菜就觉得很油,每次就放很多醋吃。”
“那不是很痛苦,天天都要吃醋?”我笑着说,“知道吃醋是什么意思吗?”
原田指着桌子上装醋的小瓶子说:“就是吃这个东西?”
“只答对了一半。在汉语里,吃醋还有一种比喻的意思,比喻懂吗?”我解释说,“吃醋,还可以表示嫉妒的意思。因为醋的味道是酸的,当一个人嫉妒别人的时候,心里也会是酸溜溜的。”
原田笑着看我,我说:“现在还喜欢吃醋吗?”
原田点了下头:“嗯!”
送原田到留学生宿舍门口的时候,我说:“晚上吃了很多醋,回去要多喝点水,好好休息。”
原田像是小学生听老师训话一样,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还有啊,回去自己按摩一下脖子,老是点头,这里不酸吗?”我一边说一边伸手捏了下自己的脖子示意给她看。
原田笑着摇了摇头:“不酸。”
“回去休息吧,改天我找你去打羽毛球。”
原田点了下头,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身,见我站在原地看她,举起手朝我挥了挥。我没有直接回宿舍,独自去操场上走了很久,晚风中隐隐透着凉意。
10
我又和原田约会了几次,慢慢熟了后,两人有时也打电话聊聊天,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
我们学院每个学生可以凭发票报销八百块的买书钱。有天下午我去上海书城买书,因为心情大好,进地铁站的时候,我破例从包里摸出个硬币递给坐在地铁出口处乞讨的老头。刚有点自豪的情绪,下台阶一脚踩空了,疼得我直冒冷汗。书城也没法去了,我一瘸一拐走出地铁站打了车回宿舍。
“你是一个做善事的人吗?不是!这是上帝在提醒你,以后别做这种事情了。”匪哥在床边教训我,“幸亏你给的是一块钱,要是当时掏的是一百块,我估计你腿都摔断了!”
我躺在床上嚷嚷:“虽然肉体上受到了摧残,但是我心里充实,满满的都是助人为乐的幸福感!”
匪哥一脸坏笑:“想到原田了吧?谁以前跟我说栽在沈樱身上了,不谈恋爱了?”
我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跟原田特别合得来。”
“不懂吧?哥哥早看出来了!”匪哥一副学者口吻,“你这个就是逃避社会的表现,越纯的小姑娘你就越喜欢。”
“操!有这么深奥吗?”
匪哥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多年以后,回想起匪哥这段话的时候,我才终于发觉,原来那个时候匪哥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因为扭伤了脚,我也不能出去。第二天下午,我正一个人躺在床上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洪靓和原田居然来了。原田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样,跟在洪靓身后拘谨地走了进来。洪靓把手里拎的苹果放在桌子上,问我:“扭了哪只脚?”
我冲原田笑了一下:“左脚。”
洪靓走过来看了下:“哎哟,肿起来了嘛!”
“不肿起来怎么显示扭了嘛!你们怎么知道我脚扭了?”
“我听吴河城说的。”洪靓转身指了下原田,“原田特意给你炖了鸡汤。”
原田有些害羞地把手里拎着的保温壶递给洪靓,洪靓笑着说:“都拎到这里了,你还不自己给他?”
原田红着脸,像递投降书一样双手捧着保温壶恭恭敬敬递给我,我连忙歪歪斜斜地下床:“哎哟,搞得这么兴师动众!没多大事,匪哥他们出去大鱼大肉海吃,回来就带个馊馒头给我,根本不把我当伤员看,那样我心里还踏实。你们拎个鸡汤过来,倒让我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小命不长了。”
“这可是原田特意给你买的。”洪靓转脸对原田说,“坐下来吧,你怎么看到他像看到领导一样?”
我接过保温壶拧开盖:“哎哟,还放勺子在里面,这可把我感动坏了,要不是腿脚不灵便,我得叩首了。”
“都摔成这样了,嘴还这么贫呢!”洪靓就我的伤势聊了一会儿,起身告辞,“学院里还有点事情,我先走了,你跟原田聊聊吧。”
看到洪靓站起来,原田也跟着站了起来,有些无助地看着洪靓。洪靓长辈一样笑着说,“你在这坐一会儿吧,你不是会写‘饕餮’了嘛,写给他看看,我先走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宿舍里暖洋洋的,楼下操场上不时传来踢足球的叫喊声。
“真的会写‘饕餮’了?”
原田用力点了下头,我指了下桌上的笔筒:“拿支笔来,我来验收一下。”
原田写字的时候一笔一画很认真。阳光在桌子上洒下一片淡淡的金黄,像远处某个田野里的油菜花。我回过神的时候才看到原田把本子递在我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不错,就是写得有点大了,跟吃撑了差不多。练了多久?”
原田竖起一根指头,又弯了下:“半个晚上。”
我学她样子竖起一根指头弯了下:“这样表示半个晚上?”
原田微微嘟了下嘴:“第二天早上起来又忘了,又写了几遍。”
“聪慧!聪慧什么意思懂吗?”
“不知道,是不是聪明的意思?”
“我说你聪慧嘛,没学过都能猜出来。聪慧就是说你聪明,有智慧。”
原田笑着看我,她纯真的脸庞让我心里温暖而安静,这种感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喝了几口鸡汤,我问她:“蚊帐买了没?”
有次一起打羽毛球的时候我看到她腿上好几个红点,原田说晚上忘记关窗户了,飞了蚊子进来。我跟她说学校的蚊子很有名,能活到十二月,用电蚊香太麻烦,不如买个蚊帐挂。
“没有。我们宿舍不好挂蚊帐。”原田仰着头伸手比划,“上面都是空的。”
“那怎么办?没有蚊子咬了?”
“嗯,没有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天,我脚上的疼都忘记了。傍晚阿刚一进门就猛嗅鼻子:“什么味道?”
我指了下桌子上的保温壶:“鸡汤。”
“不是吧?”阿刚走过去打开一看,“哪来的啊,别人送的?”
“嗯。”
“谁送的啊?不知道你不喝鸡汤?”
“还不喝?我都喝了六口了!”
“你不是不喝鸡汤的吗?”
“那有什么办法,我激动起来硫酸都喝。”
“谁送的啊?”阿刚拿勺子喝了一口,“别动,我猜猜!大师?当然不可能!沈樱?也不太可能吧,都这么久没音讯了!原田百合子?”阿刚哈哈笑起来,“海哥,侬可以的啊!”
“喝你的鸡汤吧,我刚刚在里面喷了点雷达,趁热喝。”
“真的是原田送的啊?”阿刚小眼睛瞪得溜圆,咂了半天嘴,“海哥你掂量掂量,原田才认识你多久,人家这就给你送鸡汤了,以后还不知道怎样体贴你呢!哎,都说日本姑娘体贴,名不虚传啊!”
十点多匪哥也家教完回来了,和柳智芸在一起后,为了弥补开支,匪哥最多的时候一个晚上带三个家教。阿刚冲到门口堵住他:“大师,别动!”
匪哥一边把挂在肩上的帆布包拿下来一边说:“大师,怎么了?难道里面有地雷?”
“闻闻!”
匪哥扇着鼻子嗅了好几下:“我靠,大师,怎么有股香味?”
“侬猜对啦!”阿刚哈哈笑,“再闻闻,是什么香味?”
匪哥闭着眼睛又嗅了好几下,一把抓住阿刚的手:“难道是鸡?”
“大师——”阿刚猛烈地跟匪哥握手,“你太牛逼啦!我能说什么呢,都赛过德国警犬了!”
匪哥一眼看到保温壶了,揭开来凑上去闻了闻,闭上眼睛陶醉得要命:“一缕清香,一缕温暖……那个什么糊来着?”
阿刚说:“日本黑芝麻糊!”
匪哥侧头看着我:“难道……是美丽纯真又善良的百合子送来的?”
阿刚呼啦激动起来:“大师,赶快去买彩票吧,你马上就是百万富翁啦!”
“买什么彩票啊,哥哥要赶快喝鸡汤补补!今晚做了两个家教啊,骑得我累死了!”匪哥坐下来拿过保温壶对着嘴喝,咕嘟咕嘟几大口下去,冲阿刚说,“万一我去买彩票了,回来你把鸡汤喝光了怎么办?我靠,大师,里面都没什么肉了,都被你吃了吧?”
我躺在床上任他们闹腾,也不说话,埋头看小说。匪哥喝完鸡汤,点了支烟摇着头感叹说:“爱卿,寡人能说什么呢,羡慕啊!”
“行了。”我捧着小说看,“吃完赶快去把壶洗洗干净。”
“急什么,哥哥心里正温暖呢!”匪哥吐了口烟,侧头看了下书名,“还《百年孤独》?赶快给人家打热线吧,你一百年都不用孤独啦!”
我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骑着一匹马在大街上跑,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好像是在追沈樱。不知道什么时候原田坐在我身后了,紧紧抱着我。我怎么停也停不下来,闯了好几个红灯,一堆警察骑着摩托在后面追,我突然就醒过来了。
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几点,窗外透进微弱的路灯灯光。我想起下午原田坐在这里的情形,想起她写“饕餮”时认真的模样。寂静无边的黑暗中,我竟然毫无预兆地哭了。
11
第二天上午学院里有个会:“中国美学的地方经验与世界价值”。学院请了不少国内美学界的大师来。虽然要早起,但是能看到这么多大师的机会不多,我还是定了闹钟爬起来。
学院的主楼外彩旗飘飘,横幅翩翩,甚是热闹。主席台上坐了一溜美学界的大腕,田雪坐我旁边,悄声说:“你可倒好了,主动把脚扭了,接待买票什么事情都不用你干了!你都不知道,我这两天快累死了!”
“党教育我们,扭得好不如扭得巧。”我低声说,“用身体的伤痛来换取心灵的安逸,其实我也挺不容易的。”
“我看你刚刚走路不是人模人样挺正常的吗?”
我指了指主席台上坐着的那些大腕说:“在大师面前,我有一颗谦卑的心灵就够了,你总不能让我再来一个谦卑的背影呀!”
“我等下告诉宋老师,就说你脚好了,下午就让你去买票!”
“真没好!”我指了指脚说,“你看,肿得馒头一样!”
北大来的洪子诚老师正在台上讲话,一个瘦瘦的亲切老者,花白头发,跟我想象中的模样很像。我很喜欢他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考研的时候那本书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上次我们学校开“先锋诗歌研讨会”时,他也来了。别的人都讲客套话,他倒说,本来没准备什么发言的,但是既然到了这里,也不能让人家白招待,就在飞机上现想了一些话。虽说是临时想的,我那次却只记住了他讲的内容。他说,北方把对社会意识形态的抗争称为呐喊,到了上海就成了撒娇了。一个有真正学者风范的老者。
从学院报告厅出来的时候,我跟田雪聊洪子诚老师,田雪说赛华佗也喜欢他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
我有点惊讶:“搞化学的也喜欢这个啊?”
“怎么了?”
我笑嘻嘻地说:“怎么看你都是一副夫贵妻荣的样子嘛!”
田雪瞪了我一眼:“闭上你的臭嘴吧,不然让你买票去!”
我的脚扭得很婉约,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已经能一边打星际一边跺脚了。晚上我给原田打了电话,约她出来吃烧烤。
原田穿着紫色的细针织毛衫,搭一条黑色的棉料长裙,在夜里看起来格外动人。她把保温壶放回宿舍,出来的时候肩上多了一个黑色的单肩挎包,甜甜地冲我一笑。两人在校门口买了些烧烤,在校园里边聊边走。经过湖边的时候,我说:“在这边坐会儿吧,腿脚刚好,不宜劳累。”
我刚要坐下,原田伸手拦住我,把手里的串子递给我,从包里拿了包纸巾出来,仔细地把纸巾展开铺在石凳上,抬头冲我笑了一下:“可以坐了。”
湖边静悄悄的,远处宿舍楼里灯火辉煌,愈发显得这边静谧惬意。我下巴冲湖扬了下:“看,鱼!”
原田欠身朝湖里看:“在哪儿呢?”
“你看有水圈的地方,是鱼出来冒气。”
“这里有很多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