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校门口那排密密麻麻的小店铺时,匪哥去买啤酒,我去买麻辣烫。匪哥嘱咐说:“你买两份就行啦,你自己吃一份,我和她一起吃一份!”
柳智芸没住留学生公寓,和另一个韩国留学生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区里租了房子。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厅小得几乎看不见,每月一千五的房租。
柳智芸把一个红色的小塑料桌摆在地上,床边的地上铺了地毯,三个人席地而坐。电视机里正无比沸腾地直播英超比赛,解说员此起彼伏地嚎叫。我一边喝啤酒一边指着电视问柳智芸:“这里面说话能不能听懂?”
“太快了。不过基本上能听懂。我刚来的时候哦,听那个新闻总是听不懂。”
“那是因为新闻里语速太快了嘛!”匪哥右手支在地上斜着身子喝啤酒,“就跟我们刚学英语一样,那个英语新闻怎么听得懂?噼里啪啦吵架一样。”
柳智芸歪着头俏皮地说:“我现在听懂了哦!”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上课!”匪哥冲我说,“来这里的留学生,不喜欢上课的汉语都学得飞快,那些喜欢上课的倒是说得一塌糊涂!”
我奇怪了:“怎么会这样?”
柳智芸在一边笑,匪哥笑着说:“他们这些不喜欢上课的,天天和中国的朋友跑出去玩,怎么能学得不快?”
柳智芸一推匪哥:“哪里有?我不是经常逃课的!”
匪哥点头笑:“你上我的课是经常去,但是鲁老师说,他的课就开学几次点名点到你,后来人就失踪了!”
我说:“不去上课也好,反正是过来学汉语的嘛,学得快就好。”
柳智芸点头表示认同,拿起啤酒罐跟我碰了一下:“咔恩撒哈米达。”
柳智芸喝得不多,我和匪哥承担了大部分啤酒的消耗任务。酒至酣时,匪哥仰头喃喃自语,“幸福啊!”
我心里忽然一跳,猛然想起了沈樱。刚开始和沈樱相处的时候,我也曾有过这种感觉的——那种我如此熟悉,现在却离我无比遥远的幸福感。
柳智芸点了根烟,我看她并不像新手,问她:“你也抽烟?”
“嗯,很少。”柳智芸举起夹着香烟的右手笑了一下。
匪哥说:“你想想,她们孤苦伶仃跑这边来,天天闷在这边无聊,怎么能不学会抽烟?”
我问:“你们在这边没什么朋友吗?”
“没有的,就一起来的几个人认识。又认识朋友的朋友,但是也不多。”柳智芸显得有点闷,“基本上都是韩国人。”
我说:“上个星期我那个家教的韩国小孩居然求我帮他买烟,说是他们学校的学长让他买的。”
“那是因为在韩国不许卖烟给未成年人,所以他们到了这边以为这边超市也不会卖给他们。”匪哥说,“他们是没有去试!只要你有钱,别说一包,买一麻袋都照卖给你,谁管你成年没成年呢!”
我指着放在桌子上的红双喜问柳智芸:“你也喜欢抽这种烟?”
“我也不知道,她们都抽这种。”
我说:“这种烟嘛,上海特产,七块到八块价位的香烟基本上都给它垄断了。”
柳智芸疑惑地问:“垄断?”
匪哥解释说:“就是说七块钱到八块钱左右的香烟,红双喜卖得最好!垄断和霸占的意思差不多!就好比你们韩国汽车被现代垄断了一样!”
柳智芸点着头,哦了一声。聊了一会儿,电话突然响起来,柳智芸过去拿起话筒:“哟啵塞哟——”
下面的话我就听不懂了,啵一声哟一声的韩语。柳智芸啪地放下话筒,重重地走回来:“阿——西!”
匪哥歪头问:“找金珠的?”
“是呀!”柳智芸一脸不高兴坐了下来。
匪哥对我说:“那个金珠跟她一起来中国的,现在什么课都不上,天天晚上跑出去玩,骗家里说是在柳智芸这边,她家里打电话到留学生公寓找不到她,就打电话给柳智芸。”
我问柳智芸:“那你怎么说?”
“我只能帮着她撒谎呀,说她晚上是在我这里的,然后走了。”柳智芸皱着眉头很为难的样子,“但是也不能老这样说呀!”
匪哥说:“还用问嘛,肯定跟哪个男人出去同居了,不然天天晚上跑哪里去了?”
柳智芸赌气似的说:“我也不管她了,下次再来电话我也不接了!”
匪哥冲我说:“他们留学生到了这边都乱得很,反正家里隔着十万八千里,也管不着!”
大概是触景生情,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直想着沈樱。路边的梧桐树郁郁苍苍,路灯高高耸立,或许她此刻也在上海。我停在路边,默默抽了两根烟,回学校去了。
8
匪哥和柳智芸渐入佳境,有天他和我经过美术学院的时候,他指着停在美术学院门口一辆黄色的现代跑车对我说:“上次我和柳智芸从这里走,她指着这辆车对我说,她的车也是这种,不过颜色是红色的。我靠,我能说什么呢?哥哥家里连头牛都没有!”
“什么都别说了,你现在已经够幸福啦!夜夜笙歌,这完全是皇上的生活嘛!”
“我想好啦,她以后要是回韩国,我就背井离乡跟她回去,找个韩国学校教汉语,一个月一万人民币应该能挣吧!要是她打算留下来,那就更好啦!两人找个工作,租个房子,她还不对哥哥死心塌地呀!”
我端详着匪哥:“激动得汗都下来了嘛!”
“你不知道呀,柳智芸就是我喜欢的类型。”匪哥满面红光,“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阿尼玛是吧?她就是我的阿尼玛!”
阿尼玛是心理学中的一个概念,指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理想的女性形象。那天听宋老师讲完阿尼玛概念后,我回来是这么跟匪哥吹的:“你知道为什么巩俐、章子怡,还有那个董洁长得那么像吗?就是因为她们都符合张艺谋心里的阿尼玛,张艺谋就是喜欢长得像这样的女人!”
虽然历经磨难,但是最终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阿尼玛实在是件非常难得的事情,我拍拍匪哥的肩膀,由衷地说:“羡慕啊!”
匪哥呵呵笑:“放心,有哥哥吃的,难道会没你喝的吗?改天哥哥给你介绍个学生!喜欢哪个国家的?韩国的,日本的,还是埃塞俄比亚的?”
“都行!我现在空虚得很,非常博爱的。”
“要保持品位!就你这条件,无数小姑娘都想强奸你!”
“阿弥陀佛!我回去就洗洗干净,佛祖保佑快点吧!”
佛经里说:万事信则灵。但是无论我这个凡人如何深信,似乎佛祖都不会驾朵云过来摸摸我脑袋说:“施主,你懂事了。”
我依然时常忧郁,走在校园里时经常无端地仰望天空。天空蔚蓝,淡淡的污染若隐若现,有一双温暖手掌的佛祖渺然不见踪影。在我忧郁的同时,诗歌朗诵会的诗集终于出版了,虽然有书号,但是对外卖根本卖不出去,也就是内部赠送而已。
研究生处却非常重视,让文学社搞了一次新书发布的庆祝活动。那天来的人非常少,本来定在一点半开始的,结果过了一点,演讲厅里的人还不到五十个,显得分外空旷。
这次庆祝会基本上是武皇和我任期内的最后一次文学社活动了,没想到遭遇如此惨淡的情形,武皇和我急得四处打电话找群众演员。阿刚和匪哥被我拉来了,一见面就问我怎么四处拉壮丁。
“别说了,我都恨不得自己生小孩充人数了!”我打完一个电话,冲他们说,“还有没有认识的人速度叫过来?小孩也行,就当是慕名而来!”
“我和大师课都没上完就过来了!我还给你找了两个过来了。”阿刚伸手指着刚进去的两个女孩子,“我师姐带着她那个日本学生都来了。等下有纪念品发吧?”
武皇急匆匆走过来冲我说:“你赶快找个人,去打印几个指路的标语到外面几个拐角贴一下,很多人找不到这里!”
我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别贴了,还有十几分钟就开始了,你赶快收拾收拾,别弄得一脸汗,你可是我们的形象代言人!”
“那这里交给你了,我到后面收拾一下!”武皇说着又急匆匆进去了。
演讲厅确实太偏了,我读了三年书也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真不知道研究生处怎么定这么个地方。文学社的人几乎全体动员,托奶奶告奶奶才凑了九十来个人,武皇赔笑对几个领导解释:“可能因为这个地方不太好找,来的人比较少。”
活动内容无外乎举行些客套仪式,讲些客套话。王处长向文学社的指导教师言教授赠送诗集,发表感言,激励文学社再创佳绩,并许诺诗歌朗诵会要一届一届地办下去,争取每一届出一本诗集。言教授忆苦思甜回忆了当初学生时代他和王处长一起办文学社的情形,赠送了一本他们当年的社刊给文学社。
客套内容结束后差不多三点了,领导和来宾去门口合影,演讲厅里开始放电影。会后放电影是文学社里准社长接班人的提议,她说合唱团搞五周年庆祝的时候就这么做的,可以多吸引点人。
合完影武皇叮嘱我回去照看下,他去送领导。我回到演讲厅里,里面灯光已经暗了下来,放的电影是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文学社里几个人正在门口收拾东西,我过去看了看:“怎么还剩这么多水?”
一个人说:“准备的太多了,还有一些人没发,现在发?”
“不用了。”我说,“等下退场的时候看谁手里没有,塞给他一瓶好了,这里又不是沙漠,谁稀罕这个。”
我站在门口朝演讲厅里看了看,拿了两瓶纯净水轻声走到阿刚师姐和那个日本留学生坐的位置,递水给她们,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阿刚师姐跟我认识,两人小声聊了几句,那个日本留学生转脸对我笑了笑。有次阿刚重感冒,我给他代课时见过这个小姑娘,上课时坐得端端正正。我问她字幕能不能看懂。
“有些地方看不懂,把听的话和字幕放在一起就差不多看懂了。”
没想到她的汉语还挺流利的,我说:“看这个片子是不是闻到家乡的味道了?”
她似乎没太听懂,转脸求助似的看着阿刚的师姐。阿刚师姐给她解释:“他问你看到日本的电影是不是感觉很亲切?”
她立即点了下头,然后又转过来对我点了下头:“嗯,很亲切。”
“听他们说你叫原田……”
阿刚师姐接口说:“原田百合子。”
“哦,百合子。”
原田偶尔会和阿刚师姐低声说几句话,可能是电影里有些字幕看得不是太懂。没过一会儿,阿刚师姐小声对我说:“原田说她记得你,你给她们上过课。”
“那次阿刚重感冒,我过去帮他代了一次课。”
“她说你上课很好玩。”阿刚师姐转脸对原田说,“是吧。”
原田看着阿刚师姐,脸上一直挂着甜甜的笑容。我问她:“哪里好玩了?我又没有一边上课一边翻跟斗。”
原田笑着转脸看阿刚师姐,阿刚师姐说:“她说你上课的时候让她们写‘警察’两个字,好多同学不会写,你说再写不出来就报警让警察来抓她们。”
我问原田:“那你现在会写了吗?”
原田点了下头,认真地说:“会了。”
“下次我教你写更难的,写个‘饕餮’,要是能写出来我请你吃饭。”
原田没听懂,转脸看着阿刚师姐。她脸上那种无助的表情看得我一乐,我说:“中国的古代传说里有种动物叫龙,知道吗?”
原田点了点头,我说:“饕餮就是龙的一个儿子,它没有身体,知道为什么吗?”
原田摇了摇头,我比划着说:“因为它特别能吃,把自己的身体都吃掉了,只剩下一个脑袋和一张嘴。”
原田显然听懂了,惊讶地张了张小嘴。我说:“这两个字特别难写,你要是学会了,以后就写给你同学看,她们肯定会佩服你。”
原田转脸看着阿刚师姐,阿刚师姐笑着说:“我也不会写,你问他吧。”
我摇头说:“太难写了,改天教你。”
原田说她平时常和阿刚师姐去打羽毛球,我说改天找她们一起去打,留了她的电话号码。
散场的时候看到叶翠翠了,她和生物学院的一个男生在一起。她没有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原田和阿刚师姐,转过脸走了。
9
晚上躺在床上,我向匪哥和阿刚打听原田的事情。
阿刚兴高采烈地说以前班上有个法国籍的男学生追过原田:“好像她没同意,还跟洪靓说过她不喜欢那个男学生。你都不知道那个男学生,从小在法国长大,但是他爷爷奶奶都对他说中文,他中文说起来流利得很。你听他说话,完全就是个中国人,连‘我们那疙瘩’这种话都会说。但是你让他写他就歇菜了,一个字不会写!每次上课这个小子话最多。”
阿刚的师姐叫洪靓,毕业后去日本了,不过这是后话了。我问阿刚:“她年龄是不是特别小?”
“这个我不太清楚,好像二十二岁吧。”
“这么小?”
“海哥,这个女孩子不错的,洪靓说她品德很好的。她爸爸早没了,家里就一个妈妈,毕业后她要回日本的,到时你就是日本女婿了。”
我惨叫一声:“还要回日本啊?万一中日战争我不惨了?”
阿刚说:“海哥,我认真跟你说呢,原田真的不错,我估计都还是处女。”
我探头朝床下嗷了一声:“这种事情要你估计干吗?这种事情只能我估计。”
“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吧!哪天你们成了,记得请我和大师吃饭啊,还有洪靓,我们可是你的红娘。”匪哥伸腿蹬了下床栏杆,“海仔你想想,洪靓也就罢了,我和大师两个大男人,男扮女装给你当红娘啊!为了当好红娘,我差点抹口红了,大师更专业,直接挥刀自宫了!如果成了你不请我们吃饭,就太不够意思了!”
十一月悄然而至,六号那晚我独自在操场上坐了许久。一弯上弦月清冷地挂在西天,青蓝的夜空浩瀚深邃。我躺在操场上久久看着夜空,心里无限悲凉。那晚是沈樱的生日。
没过几天合唱团在多功能厅办交谊舞会,匪哥师姐打电话到我们宿舍让我们都过去。阿刚和匪哥都有家教,寒仔也不在,就我一个人闲着无聊去了。我在里面无聊至极地坐了半天,后来给原田百合子发了一条信息:“你们对面的7号楼三楼正在开舞会,我在这边,你有空过来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