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魏晋风流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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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清议之风(1)

铁骨铮铮

小时了了

东汉延熹六年,也就是公元163年的一天,在当时的都城洛阳,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事: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十分出人意料地成了上流社会一位士大夫的座上宾,并且用他的机智和口才,令在座的宾客刮目相看,更有意思的是,他还让一位试图嘲笑他的官员颜面扫地,尴尬不已。

这个小孩子是谁呢?他就是“建安七子”中排行第一的孔融。孔融字文举,鲁国(今山东曲阜)人,他是孔子的第二十代孙。像孔融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为中国文化做贡献的。他四岁的时候,就留下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典故,那就是“孔融让梨”。说孔融兄弟七人,他排行第六,他四岁的时候,每次和兄长们一起吃梨子,他都拿最小的一个。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我年纪最小,理当吃小的嘛!”因此家里人都觉得这孩子不同凡响。这个典故在《三字经》里又浓缩为四句话:“融四岁,能让梨,弟(悌)于长,宜先知。”

在“孔融让梨”六年之后,就发生了我们说的这件事。这件事在《世说新语》和《后汉书·孔融传》里都有记载。故事说,孔融十岁的时候,跟随父亲来到京城洛阳。父子俩到京城干嘛来了?我们不知道。估计是父亲出趟公差,顺便带儿子去见见世面。没想到,爷儿俩到了洛阳之后,小孔融居然撇开父亲单独行动了。他做了一件现在的十岁儿童绝对做不出来的事。

什么事呢?他要单独去拜访一位名人。这个名人叫李膺,字元礼,是东汉着名的政治家。李膺这年已经54岁了,当时担任的职务是司隶校尉。司隶校尉差不多相当于今天北京市公安局局长。李膺在汉末是个领袖级的人物,地位很高,名声很大。《世说新语·德行》篇有一条“登龙门”的典故,就是关于李膺的:

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后进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为“登龙门”。

说李膺这个人风采出众,品格端正,而且自视甚高,把弘扬名教,也就是树立儒家的纲常礼教,作为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很多年轻人,都把他当做自己的偶像,如果有机会到他门下接受教诲,或者登堂入室,成为他的座上宾,都会感到特别荣幸,以为自己是登上了“龙门”!这说明,李膺的名望和地位在当时是如日中天,他可以说是当时的精英知识分子向往的一座精神灯塔。

所以,十岁的孔融慕名而来拜访德高望重的李膺,当时的心情就很像是朝圣。不过,既然是李膺的府邸好比“龙门”,门槛当然是很高的,想要跳过去可不容易。凡是能够到李膺府上拜访,升堂入室的,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中的一个:一是当世的名流才俊,一是李家的中表亲戚。中表亲戚,也就是父系和母系的近亲。也就是说,要进李膺的家,必须拥有一张无形的门票。一张门票上写着“名流才俊”,另一张门票上写着“中表亲戚”,否则门卫根本不会通报。

小孔融了解到这个情况,很快做出了决定:名流牌是打不得了,就打亲戚牌。于是就对掌门官说:“我是李府君的亲戚,请赶快给我通报吧。”门卫也搞不清真假,只好通报。李膺虽然纳闷,但好奇心也被吊起来了,于是就请孔融进去了。小孔融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只见里面是高朋满座,气氛很不一般。孔融年纪虽小,胆子挺大,通报姓名之后,也就大大方方地落了坐。李膺知道他是孔子的二十代孙,也不敢怠慢,就问他:“请问您和我有什么亲戚关系啊?”没想到,小孔融脆生生地说:“从前我的祖先仲尼与您的祖先伯阳(即老子),有师友的关系,如此这般,我和您当然是世代通家之好了。”这种套近乎的话出自一个十岁孩子之口,是很有喜剧效果的。要知道,孔融是孔子第二十代孙这是历史上有记载的,但李膺是否老子的后代却查无实据。孔融这么一说,等于无形中抬高了李膺的血统地位。李膺和宾客们一听,无不赞赏小孔融聪明过人。

不过好戏还在后头。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位客人。谁啊?太中大夫陈韪。陈韪这个人名不见经传,但因为这个故事他在青史上留了名。陈韪进来后发现今天的气氛不同寻常,特别是宾客中多了一位陌生的小朋友,很奇怪。有人就把刚才孔融和李膺的一番对话告诉了他。陈韪一听,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了八个字:“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小时候聪明伶俐,长大了未必就能出类拔萃。没想到,孔融听见了,马上应声也说了八个字:“想君小时,必当了了。”——想来您小时候,一定很聪明!言下之意,您现在可是不咋地!把个陈韪闹了个大红脸,尴尬不已。从此,孔融一夜成名天下知,成了真正的“名流才俊”。

何谓清议?

为什么要讲这么一个故事呢?因为它跟我们今天要讲的一种汉末魏晋的风气有关。什么风气?就是清议之风。李膺和孔融,正是汉末清议之风的两个重要人物,而且他们的命运很相似,最终都因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而死在了当权者的屠刀之下。

那么,到底什么是清议呢?清议,从字面上看,也就是清正的议论。具体说也就是以激浊扬清、弘扬正道为目的,以批评现实政治和当朝人物为主要内容的一种清正的议论。清议的发起者是以儒家道统自居的、具有正义感的士大夫和广大忧国忧民的太学生;清议的形式是公开或半公开的,其中最流行的形式就是民谣和谚语,当然也包括上书、奏议和口头的议论;清议的性质则是批评性的,无论议论朝政还是臧否人物,往往是言辞激烈,不留情面。

刚才说的李膺就是当时清议运动的主要领袖之一。所以他家经常是高朋满座,“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为什么这股清议之风,不早不晚,偏偏产生在汉末呢?这就有点说来话长。我们知道,东汉末年,外戚和宦官轮流专权,朝政混乱,到处都在兼并土地,买官卖官,国家经济每况愈下,贫富悬殊日益加剧,腐败盛行,民不聊生。当时流传着两首民谣。一首民谣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后汉书·五行志》)意思是:品行正直得就像弓弦一样的人,最后死在道边无人理睬;品行邪曲得就像钩子一样的小人,反而获得富贵,拜将封侯。

还有一则这么说:“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葛洪《抱朴子·审举》)就是说,察举上来的秀才毫无学问,推荐上来的孝廉既不孝,也不廉,甚至连起码的赡养父母都做不到;那些标榜为寒门清白子弟的,其实品行污浊犹如淤泥;而那些所谓的上等良将,实际上都是一些胆怯如鸡之辈。

了解一个时代的历史真相,最可信的往往不是官方的宣传,也不是史书的记载,更不是文人墨客的鼓吹,而是这些口耳相传的民谣。民谣,虽然土得掉渣儿,俗不可耐,但它常常能够直接而深刻地反映现实,表达民意。一句话,民谣,骨子里就是清议。

这两则民谣,就极其真实地反映了汉末的社会现实,说明宦官专权的政治毒瘤已经给世道人心带来了灾难性的危害,整个社会的价值体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大汉王朝此时已经风雨飘摇,奄奄一息。

所以,一大批正直的士大夫出于维护儒家道统和王朝命脉的需要,联合三万太学生,发起了对宦官集团的口诛笔伐。这就是清议之风产生的背景。《后汉书·党锢列传》里有段话,把这个背景表达得非常清楚:

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

大意是,在汉末桓帝、灵帝统治时期,皇帝荒淫,朝政混乱,朝廷的大权全部被宦官集团所把持,正直的士大夫耻于和宦官同流合污,于是群情激愤,纷纷起来奔走相告,发表言论,他们互相标榜,树立名声,品评议论当朝的公卿政要的得失,考量甚至批评腐败的政治体制,一种刚直不阿、仗义执言的风气,就此在社会上风行起来。——这就是清议之风。参与清议运动的名士往往被称作“清流”。清和浊是两个对立的概念,清流指的就是不与宦官同流合污的清正高洁之士。

李膺就是汉末“清流”的代表人物,是当之无愧的士林领袖。

当时对抗宦官集团包括三种势力:一种是外戚,如大将军窦武;一种是太学生,当时太学生有三万人,都不满宦官集团的腐败统治,其中的领袖就是人物品鉴大师郭泰。第三种就是一批铁肩担道义的正直的士大夫,主要有三个人:陈蕃、李膺、王畅。当时在太学中流传着一首民谣:“天下模楷李元礼(李膺),不畏强御陈仲举(陈蕃),天下俊秀王叔茂(王畅)。”也就是说,当时的太学生把李膺、陈蕃、王畅这三个人当做自己的榜样。其中李膺被誉为“天下楷模”,可见其名望和影响多么巨大,也可见后进之士把升其堂、入其室当做“登龙门”,绝对不是夸张。

当时,这些朝廷重臣和太学生联合在一起,参政议政,鞭挞腐败,怒斥宦官,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就形成了一种清议的风气。他们常常发表批评现实政治的言论,再有势力的豪强人物也不回避隐讳,所以当朝的大小官吏,没有一个不害怕被他们贬议批评的,都纷纷到他们门前拜谒,表示友好。用现在的话说,这些清议名士,就是当时的“意见领袖”和“舆论风向标”。他们的言论,就是口碑,代表了公理和良知,决定着人心向背,起到了激浊扬清、惩恶扬善、砥砺士气的作用。

两个案子

问题是:李膺毕竟是成人世界的领袖,怎么会让孔融这样的十岁的儿童也对他如此崇拜和仰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