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魏晋风流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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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品鉴之风(4)

桓温接到遗诏,勃然大怒,就以祭奠司马昱的名义,立刻带兵进京,在新亭驻扎下来。然后他一方面大摆筵席,邀请文武百官前来赴宴,另一方面又暗中埋伏武装兵士,准备来个刀剑出鞘,杀鸡骇猴!当时文武百官都陆续赶到,大家拜伏在路旁,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等着“替罪羊”早点出现。有人传出话来,说这是一场“鸿门宴”。

既然是“鸿门宴”,当然要杀人,除了要杀改写遗诏的王坦之,还要杀另一个人,就是有“风流宰相”之称的大名士——谢安。

风流宰相

也就是说,桓温摆下的这场“鸿门宴”,主要的客人有两个:一个是王坦之,一个是谢安。故事到了这里就好看了。前面我们已经交代过,魏晋有一种品评人物、第其高下的品第之风,出现了人与人之间的攀比和竞赛。王坦之和谢安,就是当时齐名的大名士,而且PK了好多年,至今未分胜负。那么这次鸿门宴,也就成了两个人一决高下的舞台。

说起谢安,知名度要比王坦之更高。他是东晋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清谈家,是一个极具影响力的人物。古代有句话:“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话用在谢安身上再合适不过了。谢安可以说是魏晋风度中雅量人格的最佳代表。许多号称有雅量的风流名士都被他比下去了。

比如说“东床坦腹”的王羲之,也是雅量人格的佼佼者。可是,王羲之和谢安比起来,还差得远。谢安本来立志做一名隐士,前半生隐居在会稽上虞的东山,朝廷多次征召都被他拒绝了,留下个典故叫“高卧东山”。《雅量》篇的另一条故事说: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谢安隐居东山的时候,有一次,和几个名士一起乘船出海游玩,其中就有孙绰和王羲之。游船在海上行驶,突然风起浪涌,船身剧烈地颠簸起来。王羲之等人都吓得变了脸色,叫着赶快回去。只有谢安又是吟咏诗文,又是仰天长啸,兴致正高。船夫看见谢安气定神闲,也就没有返航,而是继续向前行驶。过了一会儿,风势越来越急,浪头越来越猛,许多人坐都坐不住了,嚷着要回去。这时谢安才慢慢地、仿佛有些遗憾地说:“既然如此,那就回去吧?”大家一听如释重负。当时的人从这件事上得出结论,谢安拥有足以安定朝野的超人雅量。通过这次坐船出行,他把王羲之给比下去了。

谢安后来为了家族利益,终于出山做了桓温的司马。桓温虽然豪强,却是一个礼贤下士的人,他的幕府中集中了许多当时第一流的人物。桓温对谢安尤其欣赏,与其说两人是上下级关系,还不如说是朋友关系。当时王坦之和谢安是齐名的,而且两人都曾在桓温幕府中任职。魏晋时齐名的人很多,齐名的都是家世、地位、才华、名望处于同一个层次的名士,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是,因为属于一类人,就还有一个高低、上下、雅俗、优劣的问题。所以大家都很关心这些齐名的名士孰优孰劣,谁高谁低。经常问的一句话就是:某某何如某某?于是就有人问桓温了:谢安和王坦之相比,到底孰优孰劣?

王坦之和谢安当时齐名,但是未分优劣,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就分外敏感。桓温一向是个豪爽的人,他本来想脱口而出,突然又捂住嘴巴了,十分可爱地对那人说:“卿喜传人语,不能复语卿。”——你喜欢做小广播,我可不能告诉你。这说明两点:第一,桓温心里对王谢优劣早有自己的判断,但是碍于面子,他不能随便发言,毕竟他是上级啊。第二,说明谢安和王坦之在当时都享有很高的威望,大家对于这两人孰优孰劣很难判断。

既然不分上下,难分伯仲,当然就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所以,在这场生死攸关的“鸿门宴”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暗暗地掂量:这两个当朝头号大名士,到底哪一个更优秀,更风流。

王谢优劣

且说桓温先埋伏好士兵,又大摆宴席,把当朝名臣都请来,想借此机会除掉谢安、王坦之。因为这两个人都是站在维护皇室的立场上,用各种方法阻止桓温,可以说是桓温夺权路上的绊脚石。把这两人杀了,其他人都构不成威胁,桓温便可高枕无忧。所以当桓温召王、谢二人就要出现在宴会上的时候,气氛分外紧张恐怖,可以说是死生俄顷,危在旦夕。《世说新语·雅量》篇载: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在这关键时刻,平时一向大义凛然的王坦之终于招架不住了,赴宴之前,他就非常惊慌,先问谢安说:“当作何计?”到底该怎么办哪?再看谢安,竟然“神意不变”,神情意态没有丝毫改变。他十分镇定地对王坦之说:“晋阼存亡,在此一行。”晋朝基业的生死存亡,关键就在我们此行了!由此就可看出谢安的超人之处。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谢安就是一个肚里能撑船的宰相。这是第一回合,王坦之落于下风。

接下来,两个人一同前去赴宴,一路上两人的表现又有了落差:“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这两句写得真好,既是对比,也是对仗。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坦之的惊恐之色,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他那张原本俊朗的脸上;而与此同时,谢安的镇定宽和之态,也在他脸上表现得越来越明朗了。根据其它文献的记载,这时王坦之“倒执手版,汗流沾衣”(刘注引宋明帝《文章志》),上朝用的记事备忘的手版都拿倒了,冷汗直冒,衣服都湿透了。这是内在人格的较量,没有语言,只有表情,但此时无声胜有声。不用说,这第二个回合,王坦之又输了一招。

再看第三个回合。第三个回合几乎是谢安一个人的“独角戏”,只见他大大方方地迈步走上台阶,器宇轩昂地来到自己的席位上,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讽”,就是吟咏。而且不是一般的吟咏,是做一种当时很受追捧的“洛生咏”。“洛生咏”就是洛阳一带的书生吟咏诗文的腔调。西晋的都城是洛阳,洛阳可以说是首善之区,洛阳地方的方言音调就成为全国流传的一种“官话”,而洛阳一带语音重浊,朗诵吟咏诗文的时候大概是一种浑厚、阳刚、有力的男中音,很有磁性。所以,“洛阳书生咏”在东晋时就成为当时江南名士比较羡慕、争相效仿的一种吟诵诗文的腔调。

说起来,“洛生咏”可是谢安的绝活儿。谢安虽然生在江南,但祖籍是陈郡阳夏(今河南周口市太康县),离洛阳不远,口音相差无几,父辈都应该操家乡话,谢安耳濡目染,当然会说家乡方言。这是其一。其二,谢安患有严重的鼻疾,我估计可能是“鼻窦炎”,他的一个招牌式的动作是“捻鼻”,就是经常用手捏一下鼻子,就这一个小动作,竟然引起天下粉丝的狂热模仿,很多人也动不动就捏鼻子。因为“洛生咏”的特点就是语音重浊,鼻音很重,谢安的鼻窦炎反而成就了他“洛生咏”的水平。

那么,谢安吟咏的是谁的诗文呢?原来是“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的一首四言诗,题目叫做“浩浩洪流”。我以为,吟诵这首诗是谢安经过精心选择和策划的。第一,这首诗的主旨是表达兄弟情谊的,这时候吟诵,也十分委婉地表达了谢安对桓温的一种感念之情,就是说,我们曾经有过很好的友谊,至今都让人怀念不已。当谢安用他那天下闻名的“洛生咏”吟诵这首诗的时候,应该是很煽情的,桓温听了不能不有所触动。第二,这首诗的作者嵇康非常特殊,他是被司马昭杀害的,但是在东晋却成为士人的精神偶像,可以说是千古流芳的人物。在这样一个杀气腾腾的鸿门宴上,谢安偏要朗诵嵇康的诗歌,意思很明确:头可断,血可流,但公道自在人心,历史终将会对非正义的杀戮进行最后的审判。得势者可以得意一时,但得道者终将流芳后世。

作为鸿门宴的东道主,本来就很欣赏谢安的桓温,看到在生死存亡、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谢安还能如此从容、镇定、潇洒地谈笑风生,又一次被他那旷达高迈的气度震慑了,俘虏了。于是连忙撤走了伏兵。一场鸿门宴就此被谢安化于无形。桓温本来就爱谢安之才,这一刻他对谢安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旷古少有的风流人物,你怎么舍得杀呢!在能够杀的时候,选择不杀,这是一种智慧和文明的表现,也是一种人道和良知的表现。在那一刻,桓温放弃了功利的打算,而进入到了审美的人生,他完成了对自己的超越!

但是作者没忘了补上一句:“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王谢优劣”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从此有了答案。回想一下项羽、刘邦的那场“鸿门宴”,就会觉得大不相同。刘邦虽然也躲过一劫,但他是在众多人物的帮助下才得以逃生的,其中有谋士张良谋划,有卧底项伯保护,又有保镖樊哙威慑,最后刘邦是狼狈逃窜,背影实在很难看!而谢安,则是凭借一人之力,一人之智,一人之美,征服了要杀自己的人,这种四两拨千斤的雅量,简直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什么是风流?这就是风流!

“比”从何来

为什么在魏晋时代,会形成这么一种人物品第的风气呢?

我以为这跟曹丕时代开始采用的一种选官制度有关。什么制度呢?就是“九品中正制”。九品中正制度是对东汉选官制度加以改革的结果。就是在州郡设立一个官职叫中正,专门负责评议人物,定其高下,作为各级官吏的参考。中正根据家世﹑才德的评论,对人物作出高下的品定,称为“品”。品级共分为九等,即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有了这个制度之后,士人们不仅要求名,还要争品。

这种选官制度影响到文化领域,就出现了人物品第的激烈竞争。很多人因为不能跻身第一流人物而倍感焦虑:

世论温太真是过江第二流之高者。时名辈共说人物,第一将尽之间,温常失色。

东晋大名士温峤,舆论认为他是东晋过江名士中第二流的佼佼者,所以每当那些名流们列举当世名士,第一流人物快要说完的时候,温峤的脸上常常紧张得改变了颜色。为什么?因为他在乎啊!

再比如桓温,年轻的时候和另一位大名士殷浩齐名,两个人经常竞争之心,有一次桓温问殷浩:“卿何如我?”你和我比怎样啊?殷浩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句千古名言:“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言下之意,我和我打交道久了,自我感觉良好,所以我宁愿做我自己!这种对自我的充分的肯定和张扬,正是魏晋风度中最动人的地方。

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别说魏晋人好比,我们今天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魏晋人品评人物,看重的是风度、才情、趣味、智慧和雅量这些“身内之物”,有些形而上的味道,而我们现在却大多比的是房子、车子和票子这些“身外之物”,多少有点形而下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