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伯舞动的篾刀,像一朵朵闪着寒光怒放的白菊花,不断有蛇信子或者蛇头被砍断,沉入江水里。河水却没有变成红色,反而和越发浓厚的江雾一样,呈现乳白色的混浊,这颜色倒和男人们的某种体液相似,腥臭难闻,飞到口里的竟然有些苦麻。
浊浪更加翻滚,朝竹排铺头盖脑的袭来,我大伯浑身湿透,和着血水,竟然红透半个身子。大伯紧闭着嘴,只用身子上下左右闪动,双脚紧紧地钉在竹排缝隙之中,一边奋力挥舞着篾刀。
突然我大伯发现,他的竹排只有一张八仙桌宽了。
他知道这时候若掉到水里,即便不被蛇咬死毒死,也会被河水淹死。这么多年在水上漂,靠的就是自己健魄的体力,和那至阳的三昧真火。如今三昧真火已经散失,而且三昧被打伤到自身,加之第一条蛇撕开的伤口,辣辣的痛,我大伯体力已消耗殆尽。能够继续扛着,劈竹斩蛇已经是想不到的功力了,也许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吧。
蛇却没有变少,好在刀利,不断的有蛇沉下去,只是能够腾挪的地方越来越窄。
天不仅没有亮,反而死沉,竹排周围,阴风阵阵,远远隐约的哭骂像送入耳膜的低雷,掀起的浪头把小竹排晃动,一会儿浪尖,一会儿沉到水里。
我的大伯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长吼——
法无,我不怕你,来啊!
大伯的脚下,只有两根竹子了,但他仍然站立着,挥舞着篾刀慢了不少,虽然蛇头仍不断地落下。竹子变蛇好像有些犹豫,时快时慢,特别到后来,慢了很多,蛇已经在减少了,只有两根竹子的时候,竟然停了下来。这帮了大伯的忙,使他在落水之前把蛇几乎都砍断。当我大伯有些松懈的时候,突然,脚下又有一根竹子变成巨蛇,那蛇凌空而起,千斤斩一般地朝他剁来,大伯一脚踩空,掉到了水里,幸亏掉到水,让他躲过了凶险的蛇头,蛇身却在我大伯的背上重重的拖过,不但又刮去大伯背上的一大块肌肉,而且把我大伯带进深水中,幸亏另一根竹子在我大伯的胁下,没有沉下去。
当我大伯,从水里露出头来时,那蛇也从水里浮上来,一边搅动河水,同时把头举起,张开巨口,像一个脸盆朝我大伯扣来。我大伯知道这次是躲不脱了!
当蛇口扣落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了,原来张开的蛇头正好被横举的篾刀卡过,我大伯感觉到了巨大的冲力,整个人又被压入水中,那蛇头竟然被分成四块,脑浆迸裂,歪向一边。
我大伯再次浮出水面,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而且一阵绞骨的痛从手传来。原来刚才持刀的右手,在巨蛇的冲力下,竟然折断。
刀从手中滑落,篾刀在水里打了几折,晃了几个白花,不见了。
随着竹排不断的减少和竹蛇的消失,江上的浓雾逐渐散开,天色渐已明亮。转得更加清秀的江水里,依稀可以看见淡淡的红晕,那是我大伯伤口不断在流出鲜血。
刀已经丢了,可还有最后最大的一根竹子,正在我大伯的胁下!
看着远处隐藏在雾色中的芦江,我大伯尖着苍凉的嗓音用尽最后的力气唱了起来:
莲叶有根水推不动额——
今年还是去年的嫩生生!
莲藕好吃额——丝缠嘴。
妹妹留我嘴对嘴!
芦江古镇这边天色微明的时候,雪狗在杨柳树旁,临江拆席。随着竹席的拆散,江面渐起浓雾,而且远方似乎还起了浪。竹席拆到河里开始不沉,但随后就变成两段,忽悠沉到水里,不见了。开始雪狗还骂,看到江面上并没有竹排回来,她又哭。她一会儿骂一会儿哭,一会儿撕得急一会儿拆的缓,可是江面上浓雾更加密布,浪水翻到了几尺高,哪里有她的情郎,哪里又有情郎的竹排。她越急越拆,越恨越骂,越骂越哭。
最后只剩下两根席篾,她犹豫了很久,看来他不会回来了,这个负心的人。当她再哭的时候,她已经骂不出声了。
她索性把两根篾拆完高高地往空中一扔。有根篾不久后竟然被撕开沉了下去,只有最后一根顺水漂走。雪狗伤心欲绝,她要跳到河里,随那根竹篾而去,即便葬身河底,也比活在这世上清静。
天已大亮,有和尚把昏倒的雪狗扶回芦江庙。没有回到洪泰坊,正是法无和尚的安排。
小和尚急忙把消息告诉了法无。法无已奄奄一息,他咳嗽着,似乎心中有血堵着要咳出来,当他得知席子已拆完,歪曲惨白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觉察的笑,他终于吐了血出来。
弟子们赶忙捶背。当听说有一根篾并没有沉到水里,而是漂走了。他忽然大叫起来:天意啊,天意!
法无千算万算,一着忘记考虑到。这个救了别人,丢了自己的命,他拼命又咳了一口血,便再也没有起来。
据说,徒弟们在打扫清理禅房的时候,在那两口血迹里,竟然各发现一口钢针。我后来想,若是雪狗不把有根篾未沉的消息传来,或许法无和尚还能拼尽内力可以咳出最后一口血,甚至徒弟们不拼命捶背,可能也会好一点,法无和尚可能也不会死。
第二天,人们发现那只大王八,四脚朝天死在放生池里,放生池也变得腥臭而浑黄,睡莲暗淡无光,花瓣漂得满池都是。那王八背壳黑得如同古镇泡臭豆腐的泔水,肚皮嘎嘎的白,像雨打过的麻雀屎。
法无死后,古镇的人们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不必再去忌讳什么神啊佛的,赚的钱可以直接改变自己的生活,或是做他们喜欢做的事情,可他们知道这一切是我大伯用命换来的吗?由于出了这些丑事,芦江庙的香火竟绝。其实人们是需要菩萨的,或衷心自愿的拜祭,或用来安慰自己,可菩萨光变成了一种敬畏和负担,那还要菩萨干什么呢?
几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到芦江古镇访古的时候,芦江庙已经只剩下一个长满荒草的地基,大庙在“文革”中被拆除。门前的石狮已经不知去向,倒是能看见残存的零碎麻石片,我想或许石狮并没有丢,只是被爬山虎吸完了养分,自然而然的消失了吧。不少人陆续移栽了这些鲜嫩欲滴的绿藤,弄得古镇到处都是,但还没听说过爬山虎可以吃麻石的!
解放后,沩水改道,走新康流入湘江,不再经过古镇。百里湖区变成了天下粮仓,只是古镇失了水势,没有商船停靠,而且公路陆运持续发达,取代了耗时低效的内河水运,千年古镇,日渐衰落。
听说雪狗因为没了那铺竹席,生意大减。洪泰坊喧嚣的房子也慢慢人走楼空,快要倒塌了。一个很有远见的作家去年还在报上呼吁抢救古建筑呢,只是因为古建筑是妓院,看稀奇热闹的多,动真格出钱的少。
雪狗年老色衰,最后嫁给了一个驾船的,长期在水上漂,晒得一身乌黑。我想,她可能一直在寻找我的大伯吧。
当时我大伯唱完最后的芦江排歌,竟然昏了过去,胁下却紧紧地夹着那根大竹竿。
看官们也许猜到几分,那根竹竿正是竹席上被法无和尚画了符的那根篾,这也正是法无和尚失算的地方。因为符镇着,没有变成蛇,也就救了大伯一条命。
大伯顺水不知漂了多久,漂到我的家乡的一个小河弯,被我还年少的父亲发现,找来大人,发现还有些气息,救了起来。大伯姓龙,和我家同姓,我们这儿“龙”也叫做“蛟”。大伯一身几无完肉,折断的右手黑紫,已经看见骨头。好在我爷爷找到了一个绝世神医,一年之后,我大伯竟然可以帮我家干农活,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此后大伯就留在我家,和我的爷爷奶奶父亲叔叔们一起种田,只是他很怕水,当然稻田里面少得可怜的水他并不怕,他怕看见河,而且稍微大点的塘,都不敢去。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他人好,生产队谁有事只要喊一声,他就会尽心尽力地帮忙,不要一点报酬。他依然高挑俊美,仪表堂堂,他虽然喜欢开玩笑,只是对于娶妻生子,他甚至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把带来的那根河竹插在屋后,转年竟然生出几颗竹笋,等我出世的时候,已经俨然一个小小的竹林。
我与大伯十分投缘,因我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父亲就把我过继给大伯,因此我也成了大伯的儿子。
很小的时候,我在赌下毒誓之后,知道了大伯有法术,而且我也学会了一样,我可以盯着南瓜的嫩藤看,只看得南瓜高举的嫩尖慢慢断掉,如果继续盯着看,又可以复原。
我怀有这个绝技后,走路起弹,比拿到的三好学生奖状更让我兴奋。我经常把别人家的瓜菜望断,而且望断的时间越来越短。可想,一个少年,有这样一个秘密在心里,又因为毒誓不能说出来,是多么的烦躁而不安,就像滚开的油锅,倒进新鲜的泥鳅,然后扣上锅盖,你可知少年的时候,我有多苦。
于是生产队里的南瓜和其他庄稼经常一遍遍的被人剪断嫩尖,但仔细看又不像人为的,别人都很纳闷,大伯当然知道是谁干的。由于我的顽劣,使我再也没有从他身上学到任何法术。他不敢揍我,也没有告诉我其他的法术。
只可惜我后来读大学,和女友在夜半长江边的河堤上,干下男欢女爱的事后,就什么法术也没有了。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在娇美的女友面前夸下海口,可我把眼睛盯痛,也没有替她摘下公园花坛中心的那朵通红的玫瑰。
当然我即使知道这是个童子功,也不会因为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法术,而不去享受人生最美好的感情和感觉。
大伯的法术,我至少还知道一样:作揖开门。明明拴好的门,他对着双手合十,默念些什么,门就吱啊开了。我是有次假装睡着发现的,我求他教我,他怎么也不肯,只说教了你,会害你一辈子的。我一再央求,他也不发一言,冷峻得吓人。
大伯活了八十九岁,他都没有再教我什么。
但他的故事,他的来历,在我已长大的时候,都细细地说给了我听,我也就知道他还在思念着雪狗,他已不能放排,无法赚很多的钱,来让雪狗过上幸福的生活。只是在夏夜皓月的江堤边,孤独的他远望着从南而来轻轻述说的湘江,偶尔会从眼睛里涌出酸酸的泪来!
因为这个故事我来到了衰落的古镇,而且因为炒股亏了血本,工作、婚姻甚至大城市的户口都丢光了,正需要有点趣味的事情让我放松一下身心。依稀可见的痕迹,几乎都印证了大伯说的事情,因此我还想提醒各位看我文章的人,我所说的事情,的的确确都是真实的,并不是我随意杜撰出来的故事。
我告诉大伯,去过了古镇,古镇今非昔比,已破落不堪,人们都到长沙和别的地方去了,留着的都是些死守故土的老人,只是陈迹依稀可见,并且当地政府正依托旅游开发,进行古镇复兴的可行性研究,几乎已经形成投资六个亿的初步规划。
当我把这一切告诉弥留之际的大伯的时候,大伯一笑,指着屋后那一山苍翠的竹林轻轻地唱道:
哥放竹排到芦江,看见妹——
妹在芦江洗衣裳,
手牵衣裳随水摆——妹妹真个叫好看!
哥哥撑篙过险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