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又问起李鸿章对当前局势和国家命运的看法。李鸿章回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朝圣德,人心未失,京师难作,虽根本动摇,幸袁慰亭(世凯)支拄山东,香涛(张之洞)、岘庄(刘坤一)向有定识,必能联络保全上海,不至一蹶不振。”
裴又问:“公看京师如何?”
李说:“论吾国兵力,危急当在八九月之交,但聂功亭(士成)已阵亡,马(玉昆)、宋(庆)诸军零落,牵制必不得力。日本调兵最速,英国助之,恐七八月已不保矣。”李鸿章说到情急之处不免痛心疾首,越发激动,不禁感叹说:“内乱如何得止?”
这一问裴景福自然难以回答,两人沉默了好久。
还是裴首先发话,说:“论各国公法,敌兵即入京,亦不能无礼
于我。”
李说:“然!但恐无人主持,先自动摇。”
裴问:“万一都城不守,公入京如何办法?”
李答:“我不能预料,唯有竭力磋磨,展缓年份,尚不知做得到否?我能活几年,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说到自己的伤感之处,李鸿章忍不住哭了。
裴景福准备走了,又问事件平定后该怎么办,说:“国难既解,公将奚先?”
李也颇感困难,但还是说:“事定后中外局面又一变,我国唯有专心财政。偿款不清无以为国,若求治太急,反以自困。中国地大物博,岁入尚不及泰西大国之半,将来理财须另筹善法。”
裴问:“多取多用,各国皆然,取天下之财仍还之天下,出入相敌,万端就理,有何不可,但须利不外溢耳!”
李指出:“联军不足亡中国,可忧者恐在难平之后。”
裴说:“公忧及此,天下之福也,窃有一言为公陈之,中国之弱于人,非弱于法也,人有行失,法无新旧,果得其人,因时损益,法虽旧亦新也。不得其人,虽博采古今,组织中外,适亦滋弊。”
李说:“八股旧也,策略为新;策略得也,八股为失,我与尔皆八股匠,故说旧话。”
当李鸿章抵达上海时,八国联军已占领了天津,正威胁着北京。因此,李鸿章暂时待在上海,观察局势的发展。25日,他电请袁世凯转奏朝廷说:“奉命于危难之中,深惧无可措手,万难再当巨任。连日盛暑驰驱,感冒腹泻,衰年孱躯,眠食俱废,奋飞不能,徒增惶急。”建议朝廷护送各国使臣前往天津。
7月29日,清廷发电报答复李鸿章:“现在事机甚紧,着仍遵前旨迅速北来,毋再借延。”8月4日,李鸿章向军机处发电报称病推辞:“抵沪后触暑腹泻,本拟稍痊即行,乃连泻不止,精神委顿。因念国事至急,理当尽瘁,唯半月以来元气大伤,夜不成寐,两腿软弱,竟难寸步,医药杂投,曾无少效,拟恳圣慈赏假二十日,俾息残喘。”
后来,八国联军经过北仓、杨村向通州进军,李鸿章又被朝廷任命为全权大臣,同时,清政府已向各国请求停战。刘坤一给李鸿章来电祝贺,说:“恭贺全权大臣,旋乾转坤,熙天浴日,唯公是赖。”这时候李鸿章与袁世凯等人向朝廷建议:“闻各洋报及上海领事言,若使臣皆歼,各国即不以公法待中国。窃思杀使无纤毫之益,有无穷之害。”但清廷置之不理,没有下令停止攻打使馆区。
8月15日,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太后携光绪帝向西出逃。太后在宣化给李鸿章发来电报,说:“谕全权大臣李鸿章:准其便宜行事,将应办事宜一迅速办理,朝廷不为遥制。接奉此旨后,先行复奏,以慰廑(jǐn)系。将此由六百里加紧谕令知之。”
与世长辞
慈禧带着光绪帝和部分大臣出逃,途中,授权李鸿章“便宜行事”,让他与帝国主义商谈投降。庆亲王奕劻和李鸿章被任命为“议和全权大臣”,收拾残局。但奕劻贪财而无能,真正与外国交涉的,又是李鸿章。
起初,英、德等国态度强硬,拒不承认李鸿章为合法代表,甚至不承认慈禧为首的清政府。俄、法等国担心德国在华势力的扩大,同时,一向以“亲俄”出名的李鸿章,又私下与沙俄代表进行交易,答应给天津一块租界,并满足沙俄在东北的侵略要求,于是沙俄同意从中协调。光绪二十六年10月底,所有侵华公使举行会议。12月24日,各国代表商定一个《议和大臣》,共12条,交给李鸿章。李鸿章连忙电告在西安的慈禧太后。慈禧太后见各国未追究自己,喜出望外,忙致电奕劻、李鸿章,全部答应了12条要求。
《辛丑条约》的谈判长达9个月之久,李鸿章为之费尽了心血。
9月22日,身在病榻之上的李鸿章,上奏《议和会同画押折》,再呈朝廷以逆耳之忠言——“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促,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议和已成,大局稍定,仍希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如多病之人,善自医调,犹恐或伤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这一番话,真可谓画龙点睛,字字珠玑。
1901年9月7日,侵华11国在利益和权利分配上进行多次争论后,取得一致意见。李鸿章代表大清帝国与11国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不平等条约——《辛丑条约》。
这个条约计12条,另有附件19个。主要内容为:中国赔款4.5亿两白银,分30年付清,加上年息4厘,共计9.8亿多两;在北京东交民巷设使馆区,外国可驻兵把守,中国人不得入内;拆毁大沽至北京的炮台,外国人可在北京至山海关一线驻军;清政府保证中国人民以后永不反帝。《辛丑条约》是帝国主义列强强加在中国人民身上的一副沉重的枷锁,这个条约的签订,进一步加深了中国社会的半殖民地化,国家主权已丧失殆尽,清朝统治者已完全投入帝国主义怀抱,成为列强各国统治中国人民的驯服工具。
从此以后,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屈辱地位完全确立了。尽管造成这种局势的根源是由于清政府的腐败,但李鸿章作为朝廷命官、一位议和全权大臣,作为这一丧权辱国条约的决策者和主要执行人之一,自然负有不可原谅的罪责。
签字回来之后,李鸿章再一次大口地吐血——“紫黑色,有大块”,“痰咳不支,饮食不进”。医生诊断为:胃血管破裂。朝廷特给李鸿章放假20日,要他安心调理。
李鸿章本人也在《辛丑条约》签字半个月后的9月22日,在上《和议会同画押折》中,除了汇报交涉经过,条约内容外,隐约地表现出为签订这个条约而感到心愧的意思。
李鸿章病情稍微好转之后,又与俄国谈判东北问题。义和团运动兴起后,使俄国在中国的利益受到冲击,俄军开始大举进入东北,控制了东北的局势。在联军进入北京的时候,俄国也参与进来。在和八国会谈的时候,俄国表示东北问题不纳入会谈内容,嚣张的气焰不可一世。
《辛丑条约》签订之后,联军都离开了北京。只有俄国还赖着不走,他们向清政府提出了更为苛刻的要求和条件。无奈的李鸿章,又开始与俄国人艰辛的谈判。逃亡在西安的慈禧给李鸿章发来电报说:李鸿章是为国操劳,忧愁和劳累导致的生病。希望他早日痊愈,“荣膺懋赏”。但是,李鸿章没有等到“荣膺懋赏”的那一天。
俄国为了避免列强干涉,玩弄花招,要求在中俄两国政府间订立撤军条约,在中国政府与华俄道胜银行之间订立“私方”协定,将东北三省路矿及其他权利全部让给华俄道胜银行。1901年10月10日,华俄道胜银行驻北京代表向李鸿章提出一份银行协定草案,坚持以先订银行协定作为订立撤军条约的条件。
李鸿章不赞同沙俄这一无理要求,他明确表示只能就矿产资源的租让权同俄国谈判。10月30日,当他前往俄国驻华使馆议事时,受到俄使多方恫吓胁迫,从此病情恶化。
李鸿章临终前的六七天已经不能吃东西了,他躺在床上,容颜憔悴。这位在晚清政坛上呼风唤雨,周旋于列强之间的大人物,如今竟是那样的虚弱不堪。人们看不到那个奋斗了一辈子,坚强了一辈子,想用自己的最后力量来挽救大清国的一代名臣的力量了。
1901年11月6日,李鸿章已经不能说话了。但是,家人轻声的呼唤,他还能答应。
1901年11月7日,就在李鸿章逝世前的一个多小时,俄国公使还拿着文件来到李鸿章的病榻前,逼迫李鸿章在中俄交收条约上签字,甚至想强迫李鸿章的助手拿出李鸿章的官印。
李鸿章临终前,气若游丝。家人问他还有什么家事要交代,李鸿章没有说话。这时候,守在李鸿章身边的周馥和马玉昆二人,在旁边轻轻问起李鸿章:中堂大人,还有什么国事要交代的?仍是无语,但见两行浊泪,慢慢地从他紧闭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李鸿章心中充满了深深的遗憾和苦苦的酸痛。他似乎在自责对沙俄的轻信,他在悲叹自己犯下的错误,他在担忧大清国今后的命运。
看到李鸿章闭上了眼睛,周馥大哭起来:“我还有话要对中堂说,您不能就这么走了啊!”谁知他这么一喊,李鸿章的眼睛突然又睁开了,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周馥只好安慰他说:“俄国人说了,中堂走了以后,绝不与中国为难!还有,两宫不久就能抵京了!”
李鸿章睁着眼睛张着口似乎还想说什么,身边的周馥再三对李鸿章说:“未了之事,我辈可了,请公放心!”李鸿章“目乃瞑”,享年78岁。李鸿章带着太多的遗恨和牵挂走了。
自从带淮军出征,李鸿章剿灭太平军、捻军,创办洋务外交,整理内政,清政府的内政、外交、军事、经济,无一不倚仗李鸿章,他身系着清朝的安危。活着的时候,他颇受攻击。他最了解当时的国际形势,有敏锐的洞察力和过人的见解。无奈朝廷中慈禧太后独断专横,自以为是,王公大臣愚昧无知,只懂得争权夺利,使他的主张难以为国家所用。可是他的死,却让清廷发现自己的统治变得更加风雨飘摇。
朝野上下都十分震动,有如擎天柱塌,再无依靠。那些平时极力攻击李鸿章的人都感到了惋惜。人们到现在才明白,元老大臣对于国家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李鸿章毕生致力于洋务事业,到头来却因为中日甲午一战被打败而受到世人唾骂。然而,他此次入京与外国谈判时,大家都已知道只有他一人能救此危急,于是称赞他的声音又多了起来,可以说他是死得其时了。慈禧也降下懿旨:
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器识湛深,才猷宏远,由翰林倡率淮军,戡平发捻诸匪,厥功甚伟。朝廷特沛殊恩,晋封伯爵,翊赞纶扉。复命总督直隶兼充北洋大臣,匡济艰难,辑和中外,老成谋国,具有深衷。去年京师之变,特派该大学士为全权大臣,与各国使臣妥立和约,悉合机宜。方冀大局全安,荣膺懋赏,遽闻溘逝,震悼良深。李鸿章着先行加恩,照大学士例赐恤,赏给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奕之孙)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箛,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示笃念荩臣至意,其余饰终之典,再行降旨。
谥号“文忠”仅次于“文正”。晚清的林则徐、胡林翼、文祥等曾获此赠谥,他们个个生前都是朝廷重臣,立下不朽功勋,故而要想像他们一样获得“文忠”之谥,名望和功勋都不得比这几人逊色。赐李鸿章谥“文忠”,正是根据李鸿章一生的显赫政绩及崇高威望地位而定的。
李鸿章的去世给满清王朝的打击是难以挽回的。是晚清朝廷最震动的一件事。
十月初三日,行在(指天子所在的地方)中牟收到李鸿章的遗疏。
十月初七日,行在再下抚恤诏书,进一步指示了治丧事宜,同时加恩恤赏李鸿章子孙。
从封建主义的人才标准来说,李鸿章称得上是一个忠臣之士,尤其是在他晚年,处于大清王朝大厦将倾的危难之际,几乎都是由他出面同资本主义列强周旋。尽管在这一过程中,他往往采取妥协退让的态度,对国家民族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创伤;但在他本人看来,则是“尽心报国”了。总结李鸿章一生,用他自己的话说:“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他历经道光、咸丰、同治、光绪4代君王,在风云变幻的政治舞台上活跃了长达半个世纪之久,是晚清最重要的大臣之一。
他的一生是著名的,然而又是复杂的,他的功与过难以定论,只能由后人加以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