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父亲苍老了,苍老得像一口锈迹斑驳的钟鼎,敲打不出悦耳的声音;苍老得又宛若一柄驽钝的犁铧,犁不进岁月的纵深。父亲变成了一个和善可爱的小老头儿,全然没有昔日的锋利。
在我童年记忆的深井里,父亲一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父亲耿直暴躁,常爱出风头。为了村邻,为了集体,他可以路见不平,两肋插刀,与人大动干戈。
有一年,生产队长为了揩社员的“油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带人闯进会计的家里,欲强夺账本,谋取会计职位。那年月,掌管弹丸之地的队长,亦有呼风唤雨的权力,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父亲闻讯后,硬是组织人马前去拦截。于是大打出手。那时我还少不更事,只懵懂记得那夜下着瓢泼大雨,父亲吆三喝五,许褚赤膊上阵般,冲进雨阵。父亲硬是粉碎了生产队长的阴谋!
还有一次,生产队长为了报复,几个奶崽的妇女本来上工迟到3分钟,生产队长硬是扣她们一天的工分。父亲要替她们讨个公道,可是生产队长充耳不闻,不依不饶。父亲便火了,红着眼,咆哮一声,扛着犁秧耙子,追得生产队长在村里跑了3圈。吓得生产队长的妈替队长连喊了几晚的魂儿!
父亲在全公社是出了名的“吴老硬”。但我却觉得父亲有时“硬”得乖戾,不近人情。
那时节,我的家道真可谓黄楝拌苦参,又苦又寒。我们哥弟姐妹七八个,像马路上遗下的一排溜驴粪蛋子般,全是肩挨肩儿大。母亲更是悲苦,在娘家十余岁时,就让剪刀挑瞎了右眼,由于缺钱医治,左眼很快因流泪太多也失明了。这对于母亲是痛苦的,对于父亲更是苦痛。
父亲每天烦闷不堪。尽管他像一只永不停歇的老鸹,每日从南畈到北畈,往来穿梭,但衔来的粮食却不够填我们哥弟几个窑洞一般大的嘴巴。父亲黄汗黑流地挣工分,到头来还得向外打款。没到青黄不接的日子,就得借东家讨西家,烧锅无米下。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稍不如意,就爱摔盆子掼碗子,总有发不完的火。父亲一发火,我们哥弟几个就七魂出窍,噤若寒蝉,躲在门旮旯里。
那时无论哥哥还是弟弟,我们都惧怕父亲。平素我们连稀饭都喝不匀溜,更甭说吃一顿干饭了。有时左右邻居的婶娘们便送一碗干饭让父亲吃,可父亲总是要我们哥弟几个分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那时虽小小年纪,但却已是早熟了,瞅着瘦削的父亲还要挑起家庭的大梁,于是一碗干饭像陀螺一样,无论转到哪个哥哥或弟弟的面前,都没有人动一筷子。尽管我们瞄着干饭,眼馋得喉结上下骨骨碌碌滚动,但我们还是让一碗饭“完璧归赵”,最后又旅行到父亲面前。
于是父亲便火了,破口大骂,气势汹汹地把一碗饭泼到猪槽里喂猪。干饭谁也没吃成,还引来一场“悲剧”!我们的心头,酸酸的,戚戚的,都想哭。
俗话说:大人望种田,小孩盼过年。但在童年的记忆里,逢年过节是别家孩子的天堂,却成了我们的地狱。每到节日,别人家喜气洋洋,我们家却郁郁长叹。这个时节,便是我们家怄气的日子。平素没吃过豆腐,这时无论如何,父亲也要想方设法从集上斫回一斤肉或买回两尾鱼。但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又故“伎”重演,推来拒去。于是父亲又把好端端的鱼或肉,泼进猪槽。多少年来,我们一直没有过个安顿喜庆的节日。每当节日来临,母亲和我们都成了惊弓之鸟,惶惶不安。
父亲的举措,使我童年的天空失去阳光和小鸟的啁啾。我们少有欢笑。就连挨打也不允许哭,被父亲逼着端碗吃饭,“麻木不仁”时,便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滚汤圆般,啪嗒啪嗒砸落碗里。多少年来,我养成了皱眉头的习惯,以致我又把这个习惯遗传给可爱的女儿。
如今,父亲苍老了,苍老得像一口锈迹斑驳的钟鼎,敲打不出悦耳的声音;苍老得又苑若一柄驽钝的犁铧,犁不进岁月的纵深。父亲变成了一个和善可爱的小老头儿,全然没有昔日的锋利。父亲为了给我们哥弟六个成家立业,已被生活压弯了腰,毫无脾气可言。父亲原指望子女们长大,会给他带来天伦之乐,可是到头来还处在一种自劳自吃的情境中。哥弟们大了,都不再畏惧父亲。他们都把造成自己苦难身世的原因归咎到父亲头上。他们敢和父亲顶嘴,有时还吵得不可开交。开始父亲还要大发“余威”,可是时间一长,他再也没有这份气力。有一次,因为没钱交书杂费,六弟被迫停学回家。不懂事的六弟便和父亲赌气。父亲拾起笤帚就要追打六弟,可是跑了几条田埂远都没追上,还把父亲累得跌坐在那儿,呼哧呼哧喘大气。六弟便站在田埂的另一头,故意对父亲来个“三气周瑜”:“来呀,大!你来追打呀!你咋不来呵?没有熊本事,还要喂养我们几个!还要供我们上学,又不给钱!”
父亲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没再搭理六弟。我从父亲的身上读到一种无可奈何的默认。
后来,不争气的几个哥嫂,车轮战般轮番和父亲吵嘴,父亲变得越发憔悴不堪,郁郁寡欢。往昔的父亲如今已被我们哥弟妯娌们磨砺得没棱没角,在我们面前都不敢大声说一句话。因分债的事,丧失伦理的三哥三嫂,还几次和父亲大吵大闹,有一次居然把父亲打得头破血流。心灰意冷的父亲哽咽无语,执意要去状告三哥。连村里人也说,三哥这回蹲大牢是确定无疑了。可是经过族人和我的劝说,父亲竟立时原谅了跪在地上号啕恸哭的三哥!为了儿子,父亲可以在一瞬间忘记一切荣辱际遇,冷暖辛酸。
岁月塑造父亲的年轮。
我们塑造父亲的性格。
塑造父亲,是父辈抚爱后代的最大付出。
胜利者往往是从坚持最后五分钟的时间中得来成功。
——牛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