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母亲生气了,便狠着心拖根竹竿抽打我们。
但我们哥弟几个还是欺负母亲双目失明,当母亲的竹竿还未举起,我们早已“轰”的一声作麻雀状四处窜逃个干净!母亲气愤至极。我们哥弟几个却觍着脸皮拍手嬉笑。
我的母亲是位双目失明的残疾人。
据说在她12岁的时候,因为做秫秸锅盖,被剪刀挑瞎了右眼。由于没钱医治,长期流泪,与右眼视神经相连的左眼,很快也萎缩失明了。
但我的母亲,却以顽强的毅力生活了下去!我敬爱我的母亲。我叹服她不可湮灭的生命张力。我感慨她能把希望之火燃烧下去!哪怕亿万斯年,我都会把母亲当成一个楷模,使我信心倍至地去披荆斩棘,矻矻踏上我的人生之路。
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母亲很了不起。她能摸着纺线织布。她能摸着把我们哥弟姐妹七八个拉扯成人。她能摸着给我们补缀衣裳。她能摸着做一些姐姐嫂嫂们无法做的针线活儿。
但垂髫时期,我却做了一件至今都追悔莫及的事。
我们哥弟姐妹七八个一旦离开了脾气火爆的父亲,就成了“山上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们常常为争吃一粒火炸黄豆,打成一团。甚至把父亲咬牙买回来的唯一火炉子踢打个粉碎。平素,善良的母亲总是舍不得打我们。母亲的姑息,越发使我们放肆。那次母亲生气了,便狠着心拖根竹竿抽打我们。但我们哥弟几个还欺负母亲双目失明,当母亲的竹竿还未举起,我们早已“轰”的一声作麻雀状四处窜逃个干净!母亲气愤至极。我们哥弟几个却觍着脸皮拍手嘻笑。
那天我们躲避了母亲的竹竿。母亲却像没事人一样,干活时照样吆我们干活,吃饭时照样喊我们吃饭,似乎比以前更“友好”了些。这下,我的哥哥弟弟都放松了警戒,以为那件事早已云消雾散。个个吃饭时像挨饿的猪,拼命地挤,使劲地盛。我却在这“和平”的气氛中闻出了一股子呛人的火药味。吃了晚饭,哥哥弟弟们又猪一样挤在床上,你踢我,我揪你,打打闹闹,搅成一团。我却躺在床上丝毫不敢动弹。那时,在我小小的心灵里,似乎就有了一种预感的说法。果然,等哥哥弟弟们疯累了,个个酣然入梦的时候,母亲摸索到我们床前。正在熟睡的哥弟们做梦也没想到,此时母亲会来拧他们的耳朵!其实母亲只是想唬唬我们,“教训教训”我们这群“不法分子”。哥弟们却个个龇牙咧嘴,表现很难受的样子。
那夜,我凭着聪明侥幸逃开母亲的一顿“皮肉之苦”。我立在床头的旮旯里,大气不敢出一下,几乎窒息了过去,母亲左右摸不见我,便扛来竹竿在床头乱敲。眼看敲住了,情急中,我伸手抓住了母亲的竹竿。不懂事的童年,委实使我多少年后负疚不安。那夜,我抓住了母亲的竹竿,像一头被惹激的豹子,竟冲母亲凶凶地顶撞一句:“你眼睛瞎了,还这样坏!白天打不着人,就趁夜晚偷袭,羞不羞哇你!”
母亲听到这里,竟“哇”的一声扔下竹竿,啜泣起来。我也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
我从母亲嘤嘤的哭声中读到了什么叫艰难,什么叫痛苦。只是母亲一直把这痛苦蚕茧样层层包裹起来,没有一一展示给我们看。只有美酒让我们共同品尝,不幸只让她一人担当。
从那以后,母亲再没有打我骂我。母亲总是坚信我的聪明伶俐。直到今天,我拿起笔,成为祖宗几代唯一能用笔写文章赚钱的小小业余作者时,母亲还在夸我童年的与众不同。母亲常说,童年的那一顿打,只有你逃了。
母亲说这话时,我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溜溜的。挨打本是痛苦的,但母亲打我的意义不同一般。我知道,打与被打,于双方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母亲是残疾人,她想做的唯一小事却没做成,在我看来,这是不是对她老人家心灵的一种挫伤呢(我清楚:母亲当时要打我们,并非带着一种刻骨仇恨,只是一时气愤而已)。
若干年后,我一直想让母亲对我一顿狠揍,以弥补童年的那一顿。但母亲从没点我一指头。八岁那年我懂事了,九岁那年我学会皱眉头思考问题。我上了小学进初中,读完初中又进高中,迈出校门,踏上社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自然更懂得亲情关系,母子缘分。我尊敬母亲,自然不会再惹母亲怄气伤心。母亲更不会无缘无故再揍我一顿。
我一直找不到弥补童年那一顿揍的机会。
我只觉得母亲好可怜。
多少年来,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几年前那次笔会的场面。当《诗刊》社老诗人雷霆向我们朗读“人前也笑过了,人后也哭过了,可磨道似的日子还得走下去”的诗句时,我禁不住热泪盈眶,哭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母亲的人生就是磨道似的人生。在这磨道似的日子里,母亲用她残疾的眼睛分分秒秒计量着艰难,但她却走了一年又一年!
母亲给我树立了生活的信心。母亲教我百倍珍惜透明的光阴。
我唯一遗憾的是,童年那一顿没让母亲揍成。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清)蒲松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