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只土狼开始进攻它。它却颠颠地只管往前走,一副完全听凭命运摆布的样子。一只土狼从后面扑抱住了它,咬它。而它仍毫无反应地往前走,头一点一点的,像某些七老八十的老头那一种走法。象皮的厚度,使它没有顷刻便成为土狼们的晚餐……小象走,那一只扑抱住它不放的土狼也用两条后腿跟着走,不罢不休地仍张口咬它。另几只土狼,也围着小象前蹿后蹿。
小象和土狼们,就那么趟过了一片水。
我听到男孩又抽了一下鼻子。
我和他的母亲,竟都有点不忍再看下去了……忽然,那小象扬起鼻子悲鸣了一声。
忽然,远处的象群站住了。
母象的耳朵挺了起来。
又一声悲鸣……
母象如同听到了什么比它更权威的号令似的,一调头就遁声奔回来。而那象群,几秒钟的迟疑之后,跟随着母象奔回来……它们寻找到了那一头小象……
土狼们四散而逃……
大象们用它们的鼻子抚慰着那一头小象。满怀怜爱心肠地收容了一个流浪儿,于是小象们也向它表达着自己的一份善良……男孩一动不动地说了一个字是:“妈……”
声音很小。
于是他的母亲移身过去,坐在他身后,将他搂在怀里,用纸巾替他擦泪。
被象群收容了的小象,不慎滑入了一片沼泽。大象们开始营救它。它们纷纷朝它伸出长鼻子,然而小象已经疲惫得不能用自己的鼻子钩住大象们的鼻子了。它绝望地放弃了努力,自甘地渐渐下沉着。大象们却不放弃它们的努力。它们都试图用自己的长鼻子卷住小象的身体将它拖上来,无奈它们的鼻子没有那么长。险情接着发生了……由于它们是庞然大物,沼泽岸边的土一大块一大块地被它们踩塌。塌土埋在小象身上,小象的处境更危难了。这时,有几头大象走向了沼泽。一头,两头,三头,几头大象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一道防线,挡住了小象不至于再向沼泽的深处沉陷下去。同时,它们的长鼻子插入泥泞,从下边齐心协力地托起小象的身体。它们当然不知人类的摄影机在偷拍它们。它们只不过本能地觉得,既然它们收容了那一头小象,就应该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它有一份责任,哪怕为此而牺牲自己。除了这么解释,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那一头是首领的母象,此刻迅速做出了超常之举———庞然大物将自己的两条前腿踏入沼泽,而它的两条后腿,缓缓地缓缓地跪下了。对于一头没有受过训练的野象,那无疑是很难为它的一种姿势……它以那样一种姿势救起了小象。
大象们开始纷纷用鼻子吸了水替小象洗去身上的泥浆。身体干净了的小象,惊魂甫定,显得呆头呆脑的。大象和别的小象们,就纷纷地用鼻子对它进行又一番抚慰。看上去那情形给人这样一种深刻的印象,如果它们也有手臂的话,它们都会紧紧地搂抱着它似的……男孩此刻悄悄地说:“大象真好!”
这话,听来已经不是自言自语了,而是在对他的母亲讲他的感想了。
是母亲的女人也悄悄说:“是啊,大象真好。大象是值得人类尊敬的动物。”
母子二人仿佛都忘了我这个客人的存在。
不料男孩又说:“可是人不好。人坏。”
男孩的语调中,有几分恨恨的意思。
房间里静极了,因为男孩的话。
良久,母亲低声问:“儿子,你怎么那么说?”
男孩回答:“我爸爸出车祸的时候,都没有一辆车肯送他去医院,怕爸爸出的血弄脏了他们的车座!”
又良久,母亲娓娓地说:“儿子啊,你的想法是不对的。确实,大象啊,天鹅啊,雁啊,总之有不少动物,在许多情况下常常表现得使我们人类感到惭愧。但在我们的地球上,人类是最可敬的,尽管人类做了不少危害自己也危害地球的坏事,比如战争,比如浪费资源,环境污染。可是人类毕竟是懂得反省的啊!古代人做错了,现代人替他们反省;上一代人做错了,下一代人替他们反省;这一些人做错了,那一些人替他们反省;自己始终不愿反省的人,就有善于反省的人教育他们反省,影响他们反省。靠了反省的能力,人类绝不会越变越坏,一定会越变越好的。儿子啊,你要相信妈妈的话,因为妈妈的话基本上是事实……”
我没有料到那是母亲的女人,会用那么一大段话回答她的儿子。
因为两年来,一想到她丈夫的不幸,她仍对当时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那些人耿耿于怀。
刹那间我的眼眶湿了。
我联想到了这样一句话———民族和民族之间的较量,也往往是母亲和母亲之间的较量。
我顿觉一种温暖的欣慰,替非洲大草原上那一头小象,替我罹难的朋友,替我们这个民族……得到和失去有了这个题目,缘于远方战友的一封来信——他在信中诉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自己努力拼搏,可考试落榜,提干无望,爱情失意……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这些年,到底得到了什么,弄得自己心沉谷底,痛苦不堪,甚至心力交瘁。信在最后说:命运为何对我如此不公平,努力者两手空空,清闲者坐享其成——罢罢罢,真不如古佛青灯,了此一生!
看到这里不由我想起高中时我的两个同学,他们是一对恋人。他的学习成绩很好,但家境贫困,她学习一般,但家庭殷实。她为了支持他的学业,倾其所有,为他缴纳书钱学费以及吃花住用。他对她感激涕零,信誓旦旦,山盟海誓。她则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在她的支持下,老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考上了北京名牌大学——他们拥抱着大笑,笑出了激动得泪花。而她却名落孙三,只能走向社会,只想早点有一份安稳的工作。
就在那个男孩踏上高校门槛的第二年,毫不留情的飞来一封措词及其委婉的绝交信——她欲哭无泪,精神防线几乎被击垮,她怎么也想像不出人为何如此善变,爱情为何成为一种欺骗,感情在世俗面前又为何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但痛定思痛,她终于坚强的挺了过来。几年前,她嫁给了一个教师,生活也颇美满。我在想:她失去的太多,也看到了人生残酷的一面。她付出了希望,得到的却是失望,但也能使自己更加成熟,冷眼看待人生。而那个男孩呢?他得到的同时,不也失去了人性,失去了真情,失去了人生最难能可贵的精神吗?
红尘之中,一个人的一生转瞬即逝,黑发和白首之间十分短暂。也许我们付出了,但却没有一点回报,我们依然要珍惜自己付出的每一片真情。无欲则刚,人生的道路不是七彩的霓虹,只能看你怎样去理解,去诠释。
我的表哥是一个失去左臂的中年人,他自幼就喜欢书法,无论春秋冬夏,都会坚持苦练。虽然曾在杂志报刊上得到过不少奖励,但至今仍然家贫如洗,孑身一人,苦度生涯……几天前我见到他,他的笑脸依然灿烂。他说:我不知道在我前方的路到底是什么,它已不容我选择。人活着只是为一种信念,无论成功与否,我都要把萤火的渺茫看成一生的希望,并且为此付出残生……表哥的话使我感动而且汗颜。回头看看自己的脚印,或深或浅,歪歪斜斜一路走来,却没有给自己留下太多美好的记忆!浪费了不少时光,堕落了自己的精神。早上起来照照镜子,仿佛不认识自己,一个面具罩在脸上,亲戚朋友甚至家人才能相识——我已经不能脱掉这张令我厌恶的面具,虚假的微笑,言不由衷的话语。我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在人生这个大舞台上,自己有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说了这些,我不知道我的战友是否明白,人生的道路无法选择,我们只有努力的权利。不要乞求命运会给我们什么,得到的同时一定会有失去,阴雨之后才有彩虹,痛苦和希望往往是孪生姐妹,失败和成功也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只要我们无愧于心,自己便是最美最瑰丽的生命!父亲的请帖父亲一直是我们所惧怕的那种人,沉默,暴躁,独断,专横,除非遇到很重大的事情,否则一般很少和我们直言搭腔。日常生活里,常常都是由母亲为我们传达“圣旨”。若我们规规矩矩照着办也就罢了,如有一丝违拗,他就会大发雷霆,“龙颜”大怒,直到我们屈服为止。
父亲是爱我们的吗?有时候我会在心底里不由自主地偷偷疑问。他对我们到底是出于血缘之亲而不得不尽责任和义务,还是有深井一样的爱而不习惯打开或者是根本不会打开?
我不知道。
和父亲的矛盾激化是在谈恋爱以后。
那是我第一次领着男友回家。从始至终,父亲一言不发。等到男友吃过饭告辞时,他却对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那时的我,可以忍耐一切,却不可以忍耐任何人去逼迫和轻视我的爱情。于是,我理直气壮地和父亲吵了个天翻地覆。——后来才知道,其实父亲对男友并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想要惯性地摆一摆未来岳父的架子和权威而已。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激烈反应太大深化了矛盾,损伤了父亲的尊严。
“你滚!再也不要回来!”父亲大喊。
正是满世界疯跑的年龄,我可不怕滚。我简单地打点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很英雄地摔门而去,住进了单位的单身宿舍。
这样一住,就是大半年。
深冬时节,男友向我求婚。我打电话和母亲商量。母亲急急地跑来了:“你爸不点头,怎么办?”
“他点不点头根本没关系。”我大义凛然,“是我结婚。”“可你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我可没听他这么说过。”
“怎么都像孩子似的!”母亲哭起来。
“那我回家。”我不忍了,“他肯吗?”
“我再劝劝他。”母亲慌慌地又赶回去。三天之后,再来看我时,神情更沮丧,“他还是不吐口。”
“可我们的日子都快要定了。请帖都准备好了。”
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难怪她伤心,爷儿俩,她谁的家也当不了。
“要不这样,我给爸发一个请帖吧。反正我礼到了,他随意。”最后,我这样决定。
一张大红的请帖上,我潇洒地签上了我和男友的名字。不知父亲看到会怎样,总之是不会高兴吧。不过,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我自我安慰着。
婚期一天天临近。父亲仍然没有表示让我回家。母亲也渐渐打消了让我从家里嫁出去的梦想,开始把结婚用品一件件地往宿舍里给我送。偶尔坐下来,就只会发愁:父亲在怎样生闷气,亲戚们会怎样笑话,场面将怎样难堪……婚期前一星期,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一早,我一打开门,便惊奇地发现我们这一排宿舍门口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清爽的路面一直延伸到单位的大门外面。
一定是传达室的老师傅干的。我忙跑过去道谢。
“不是我,是一个老头儿,一大早就扫到咱单位门口了。问他名字,他怎么也不肯说。”
我跑到大门口,门口没有一个扫雪的人,我只看见,有一条清晰的路,通向一个我最熟悉的方向——我的家。
从单位到我家,有两公里远。
沿着这条路,我走到了家门口。母亲看见我,居然愣了一愣:“怎么回来了?”
“爸爸给我下了一张请帖。”我笑道。
“不是你给你爸下的请帖吗?怎么变成了你爸给你下请帖?”母亲更加惊奇,“你爸还会下请帖?”
父亲就站在院子里,他不回头,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掸着冬青树上的积雪。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倔强原来是这么温柔。露天电影院父亲时常会向我提起我出生那天的事情。我提前两个月降生的那个晚上,正下着一场大雪。父亲对我说,那天可真冷。
我降临人世的那天是1974年2月7日,这一天是那个清瘦精干的小伙子变成一个父亲的日子,我有理由相信这一天对父亲而言刻骨铭心。
母亲在痛苦分娩的时候,父亲在露天电影场放映一场电影。1974年,我们这个工厂还是一个大山深处的三线厂。28岁的父亲是这个工厂工会的电影放映员。
在物质生活极其匾乏的70年代,在那个荒凉的大山深处,对于工厂的职工和附近山村的村民来说,能看到一场露天电影,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尽管那天晚上风急雪大,可是在那个山坳中的简易放映场里,还是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人们鸦雀无声,专注地盯着电影银幕。我能感受到,那一双双闪烁在70年代深处的眼睛,是何其单纯明净而执着。
邻居匆忙地跑到放映机旁,父亲知道了母亲开始分娩的消息。在短暂的慌乱后,父亲继续从容地操纵着放映机。父亲知道,对于放映场的这两千多人来说,每个月放电影的这两个夜晚无疑就是节日。
父亲还知道,做什么都要善始善终,电影一旦开场,就要有结尾。父亲那一代人都是这样,无私、敬业、执着。那天放映的是一部喜剧,放映场上笑声不断,父亲内心忐忑不安。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在整个放映场都流传着这样一个消息,放电影的这个小伙子要做父亲了。这个消息,为这部喜剧电影又平添了一丝喜庆气氛。
电影谢幕了,全场的观众都起立面向父亲鼓掌。这掌声是奖励给一个父亲的,也是奖励给每一个敬业的年轻人的。父亲在掌声中飞快地向另外一个山头上自己的简易住房里跑去。
父亲飞快地跑在山间崎岖的小路上,远远地,他听到了一个婴儿清脆嘹亮的哭声。
在简陋昏暗的家里,父亲不无紧张地轻轻抱起了我,他抱起了一种幸福,也抱起了沉甸甸的责任。父亲和母亲饱含慈爱地看着我,在此后将近三十年的岁月里,他们一直就这么慈爱地看着我。
父亲说,那天晚上,他和母亲都哭了,我也一直在哭。那个风雪之夜,充满了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