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跟在我们后面去他家,他是家里考上的第三个大学生,两个哥哥都还在大学里读着,今年他又考上了大学,但学费无论如何是交不起了。走着走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大嫂轻轻地拉住我,悄声说:“他妹妹是捡的。有病,恶性肿瘤,怕是不行了。你们可千万别问,别给她说。”我觉得很纳闷,为什么不能说呢?
他的家里真的是家徒四壁,惟一的家用电器是房梁上悬着的不紧不慢的风扇。他的父亲告诉我们,那是因为小梅有病在家里打吊瓶怕她热才买的。小梅就是他的妹妹。我这才注意到坐在角落里那个腼腆的一脸愁容的小姑娘。
他的母亲边说边流泪,家里喂的两头猪因为没有院墙被贼药死了,本来那是给女儿看病的一线希望。现在孩子又考上了大学,上万元的学费哪里去借?愁都愁死了。我试着跟小梅说话,问她怎么了。她怯怯地说肚子疼,两个月前在医院里做手术割出了两斤多的肿瘤。家里没钱住院了,就出院在家里养着。哥哥们很疼她,大哥和二哥虽然上着大学,假期里都打工去了,连过年都没有回家。三哥今年又考上大学了,还要交钱。“不行就别给我看病了,省点钱给哥哥上大学吧。”她叹息道。“别胡说!大学我不上了,我和大哥、二哥都不上了,也要给你看病!”他打断妹妹的话,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头上。
他告诉我,今年他填报的大学志愿都是医学院,他想等他大学毕业了,就可以给妹妹治病,能省很多的医疗费。但是,他不知道妹妹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他还说自己能不能上大学真的无所谓,就是不想失去妹妹。妹妹才十一岁,受了那么多苦,小的时候就是爸爸妈妈捡的,小梅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一个善意的谎言之中,没有人告诉她是父母捡来的,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母和哥哥们给予的爱,享受着这个贫困家庭的快乐、痛苦、忧伤。如果是因为自己上大学而耽误了妹妹的病,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上高中的时候,他在集市上看到一件粉红色的小褂非常适合妹妹穿,他就用生活费给妹妹买了,没有钱吃饭,别人吃饭的时候,他就在寝室里蒙头大睡,为的就是看到妹妹苍白的小脸泛着笑容。说到这儿,他哭了……尽管如此,他们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悲观,他的父母说无论多难,都要让孩子上学,都是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娘的肉,孩子是他们的希望;哥哥们都好好地干着,因为治好妹妹的病是他们的希望;而妹妹的希望就是让哥哥们都上好大学,以后能替家里早日还上债……一家人都有希望,都在希望中温暖自己的生命历程。小梅喜欢吃枣,家里就栽了一棵枣树,大家都说,等到枣树长大的时候,小梅的病就好了,家里也好了,不欠债了,哥哥们都娶上了媳妇……站在枣树下,我突然觉得有一种东西流下脸庞,本来极度贫困的家庭,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所有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造一个生的希望?这源于他们对生命的渴望,对生活的热爱,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都遮挡不了他们这种朴素的理想。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让我们感动,总有一种情感让我们情不自禁。姑娘草有一种草,叫姑娘草。姑娘草长不高,无论生长多少年,都跟瘦地里的蒿枝差不多。姑娘草的根稀、短、脆,即使土壤坚硬、干燥,一个刚刚会爬的孩子也能将它连根拔起;茎上细下粗,三棱,表层呈淡绿色,质地柔韧,纹理平直,可以顺畅地从两端撕开;茎上似乎没有叶子,只是在顶端好像长着一些触须似的东西;顶端还长着一个或大或小的疙瘩,既像花苞,又像果实,但并不艳丽,也不丰硕,愁眉苦脸的,让人看了,感到凄楚。
我的出生地,打开户口簿,是一个被命名为徐家寨子的地方。村庄出现在一个不规整的坡坡上,像幼儿园中班的孩子画成的图画,认真而随意。村庄里到处都是姑娘草,外人把村庄蔑称为姑娘草坡。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把所有姑娘草铲除,给村庄正名。再说,姑娘草并没有在我们耕种的土地上生长,对田地里的庄稼和我们的生活不曾造成危害和妨碍。
即使我们将它斩草除根,外人也会把早已准备好的蔑称加给村庄,比如狗坡坡、羊坡坡、猪坡坡之类。不管怎么说,村庄总不至于不养狗、不牧羊、不喂猪吧。退一万步讲,外人也可能拿我们本身动心思呀,比如说,又给村庄一个蔑称:孬人坡。事实上,外人正在这样指称我们村庄。我在他乡漂泊,在我逗留了三四年的小县城,这个补丁一样的地方,贬损人,常说的一句话是:他是从坡坡来的。姑娘草坡,一块被羞辱的土地。
村庄生长着零散的核桃树、棕榈树、杉树,以及成片的桐籽树和油楂树。这些树把村庄掩映在坡坡上,就像荒草和藤蔓掩映了坟地。核桃树和桐籽树,每年结出果实,卖出去,我们就有了一点钱,可以买到煤油、火柴、肥皂、盐巴、布匹、化肥等物度日。油楂树的果实能榨取食用油;棕桐树的棕毛可以缝制背篓系和棕衣,可以搓成绳索和茅屋铺盖;而杉树呢,打棺材的好料子,可以将我们一一埋葬。惟独姑娘草无用。姑娘草一般生长在核桃树、棕榈树、杉树下,生长在桐籽树林和油楂树林里,生长在田地埂埂上,生长在水沟沟边。只要花上10分钟,就能拔到1000根。
我们没见到过姑娘草开花结果,没见到过它的种子,不知道它靠什么繁衍。姑娘草,就像一个奇迹,一个梦境,临到我们村庄。我们用姑娘草玩游戏。
姑娘草游戏规则是:一男一女两个娃娃儿,各执姑娘草一端,把姑娘草分成两瓣,撕开,从构成的形状判断被撕开的姑娘草性别,用以预测虚拟的小夫妻将来生男还是生女。村庄的传统已进入娃娃儿的血液,如果被撕开的姑娘草是男的,他们就非常幸福,拍着小手欢呼: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反之则沮丧着脸,跺着脚大放悲声:是姑娘,是姑娘,是,姑,娘。但有时候游戏也会失效,就是姑娘草恰好被撕成两瓣,无法判断男女,或者被撕断,这些都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出现这些情况,娃娃儿就会露出和年龄不相符合的悲伤神情,在一种莫名的恶意驱使下,他们把拔来的姑娘草扭断,任意抛掷,姑娘草的断片飘落了一地。在我柔弱的童年中,姑娘草游戏使我感到抚慰、体贴和温情。但和我玩游戏的小姑娘,总是嫌弃和抱怨我对撕开的姑娘草判断不准,她们因我把男的判断为女的而受委屈。小姑娘自行判断,我又不服气,经常与她们争执。为了避免争执,我们把姑娘草撕开,请别的伙伴帮助判断。有的伙伴比较正直,按照他们的准则和经验进行判断,另一些伙伴总是戏弄我们,瞟都不瞟一眼,就说:是,姑,娘。
割麦季节,阳光就像无数层热浪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燥热的空气里飘拂着麦子的香气。大人们挥动着镰刀收割麦子的时候,我们娃娃儿就蹲在地边玩姑娘草游戏。我们把姑娘草撕开,我们欢呼,我们大放悲声,我们叹息。大人们的汗味从起伏的麦穗上飘过来,我们闻到了,觉得放心,有依靠。收割麦子发出“嚓嚓嚓——”的声音,我们听出镰刀的锋利和坏脾气,就有了恐惧和不安。在大人们割麦的时候,我们小小年纪,心情却十分复杂。割麦的队伍中,有我们正待出嫁的姐姐。姐姐弯腰割麦,她的身体呈现出优美的弧线,让我们喜悦。割麦累了,姐姐停下来,站直身子,向远处张望。姐姐的身子像棕榈树和杉树一样修长、挺拔。姐姐在阳光下是那么明朗,她的全身飘散出麦子的香气。多么好的姐姐,就要被一个陌生男人娶走了。姐姐以后再也不能跟我们朝夕相处了。
姐姐像一枚青杏,让我们心里发酸。姐姐的镰刀是那么悲伤,手指是那么悲伤,头发是那么悲伤,身影是那么悲伤。哦,这一切都是那么悲伤。我们梦中的姐姐,就像是麦地里的精灵,就像是土地的秘密,就像是天空的阴影……我们梦中的姐姐,就像是蝴蝶贴着麦穗低飞,就像是被剥离的心脏即将停止跳动,就像是飞鸟随着阴影在滑翔。哦,就像是姑娘草被撕开,就像是疼痛。
土地上留下齐刷刷一片麦茬,露出了难看的泥巴,所有姑娘都已出嫁……姐姐丢下镰刀,向我跑来。姐姐卷起裤管的小腿健壮而优美,脚步轻盈而洒脱。跑近了,我看见姐姐额头上汗水粘附着一些发丝。姐姐说:“我来和你撕一根姑娘草吧。”我和姐姐面对面半蹲着,各执一端,分成两瓣,撕开。大人们在骂姐姐偷懒,要她马上回去。姐姐朝麦地跑去,我站起身来,指缝间被撕开的姑娘草滑落下去,姑娘草游戏,就是在姐姐离开时结束和丧失的。
二十多年里,姐姐生育多胎,都是女孩。到了四十岁,姐姐还因此经受长寿婆婆的羞辱和健壮丈夫的殴打。我找不到麦地里的姐姐,找不到梦中的姐姐。
我对既老又丑的姐姐说:“我们当初不该撕姑娘草。”尽管我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少女时代的姐姐,浮现出麦子、阳光、姑娘草,但姐姐仍然平淡地说:“是吗?真有这么一回事吗?”姐姐又说:“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得姑娘草是一种什么样的草了。”在和姐姐旧事重提的几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现在是我妻子。我和妻子偶然谈及童年游戏,提到了姑娘草。姑娘草,几乎所有村庄都在生长。妻子却告诉我姑娘草的另一种游戏规则:一群娃娃儿分成若干组,每一组两人。各组通过猜拳或者其他形式决定胜负,胜方粗暴地撕开姑娘草。游戏内容不再是预测虚拟的小夫妻将来是生男还是生女,而是撕开本身。若负方是小女孩,对胜方来说,就成了我把你撕开。如果负方系小男孩,则是我撕开你妹妹(姐姐)、撕开你媳妇。姑娘草,撕开。少女在游戏中丧失,妻子默默地流泪。
前不久,我在小县城看到一个发廊,就叫姑娘草,我泪流满面。生命的感动一个睡意朦胧的清晨,被几声婉转的鸟啼唤醒。不想睁开眼睛,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享受那些清脆纤细的小曲。啼叫声不是流利的一串音符,而是猝然地、间歇地、无规则地突如其来,第一个音有些低,忽然地拔高,一声两声,那么自如畅快,低音也酥甜,高音也华丽。
它们鸣叫得更欢快,听得很真切,似乎就是在我的南阳台上。清冷的晨气在拉开窗帘的一刹那,风快地涌了进来,于是一夜沉积的不良空气,瞬间被新鲜的寒雾驱散。忍不住披上外套,去南阳台寻那些俏皮的歌星。
它们似乎已经感知到了我的意图,所以在我的脚步踏进阳台的一刹那,声音便转移了方向。我趴在窗台边,竭力想搜寻到这些可爱灵敏的小雀儿,然而只可以听到它们依然的歌唱,任凭我怎么努力,也无法看到它们的模样。
真是一种很狡猾很机敏的小东西呢,我暗赞道。
所以一直的也不可得知这些鸟儿的名字。它们像精灵一样,每天清晨用这样美妙的歌喉自在自得地唱着,让我无奈地起身寻找它们,看看这些勤快的鸟儿们究竟藏在哪里。
后来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才使我得见它们的真容。
一向于厨艺方面不甚勤勉,也是粗心大意惯了。所以当一个半梦半醒的夜晚,听见厨房里有异样的喧闹声,竟以为是老鼠在聚会。懒得起床,但动静是越来越大,仿佛有一窝的意思。于是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摸到厨房,打开灯检查,却是什么也没有。
心想,这是决不可能的了。新房子才住三年,装修得严丝合缝,连北阳台的地漏为了防止蛇虫的入侵都封闭起来。虽然的确在小区楼下看见过老鼠,但是它们会从哪里进来呢。况且根据活动的特征和程度,似乎是在一个封闭的狭小空间里,而这样的空间只能是天花板。我无法揭开封好的天花板仔细检查,况且它们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后,就一起狡猾地息灭了声音。
我无可奈何,又回到卧室,重新把自己裹在暖暖的被子里。刚刚闭上眼睛,正准备重入梦乡,厨房里突然又传来前次发生过的喧闹。这次听得比较清晰,似乎是小动物们在某个通道里来回奔跑并打闹。
再次的,我拾起床头柜上的眼镜架在鼻子上,穿过客厅,摸索到了厨房灯的开关,打开。这下它们可能是撤退得不及时,也可能是故意地和我开玩笑,反正是终于让我明白了,这些调皮的小东西们,原来是将我的抽排油烟机管道,当作了游乐园。
仍然不知道它们的姓名,但是从逃窜的速度和敏捷程度来分析,也就是老鼠那样体型的动物。
即使真是老鼠,我也不会伤害它们。从小到大,老鼠们从未伤害过我。何况,我的厨房里,实在也没有什么能激起它们食欲的物品;这么多天来,它们也只是在管道里睡觉和玩耍,并没有蹂躏我的私有财产。
直到某天的清晨,我又听见了那些美妙婉转的啼鸣,这次却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北阳台。我隐隐有一丝惊喜的预感。果然,当我走到北阳台时,发现封闭窗台的外面,斜拉的电缆上,有三只美丽的小鸟,用细细如钩的小爪子挂住,一边轻轻晃动着身子,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
这次显然是故意让我发现它们,也许就是想让我观赏它们的三人组合演唱。
清晨起来的懵懂和懒散,在看见这些娇俏的小东西们之后,瞬间消失。心的空阔,好像我每次独自在林间小路漫步。
我的鸟类常识几乎近于空白。短信问远方山区的朋友,描述了鸟儿们的羽毛色彩、外貌和啼叫特点,回复说,可能是一种名叫黎明鸟的鸟类;而后来亲眼看见它们的姐夫却判定,它们竟然是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