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哭了,走了一天的路,没有吃一束草,没有喝一滴水,还在路上走着,也不知要走到何时,也不知要走到何地,只是听到了骑在它背上的人在唱,它们竟一起哭了,没有委屈,没有怨恨,它们还是在走着,走着,然而却是含着泪水,走着,走着……这是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泪,这是一种生命与生命相互珍爱的泪,是一种超出了一切世俗卑下情感的泪,这更是我们这个世界最高尚的泪。直到此时,我才彻悟到泪水何以会在生命与生命之间相互沟通,人的泪和动物的泪,只要是真诚的泪,那就是生命共同的泪。
我看到过动物的泪,那是一种比金属还要沉重的泪,那更是使我们这个世界变得辉煌的泪;那是沉重的泪,更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泪,那是我终身都不会忘记的泪啊!活着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参加同学会。10年前,我们背着背包,在老狼的歌声里告别。那时的我们,大家两袖清风,两眼茫茫,不知道将来会做什么。10年后重逢。曾经一张张青涩的脸,如今假模假式地成熟了。大家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孩子们在周围跑来跑去。
“10年里,你做了什么?”有人问。
有人说:“特别乏味,工秒年作没换过,老婆没离过,最大的贡献是,生了一个胖儿子。”
“我最不安分,我跳了9个公司,转了4个城市。”原以为老实羞涩的她,竟有这般的勇气去挑战生活。同学都转过头去看她,那时的她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让短发遮住脸,默默记笔记;现在的她,坐在众人的目光里,举止大方地说话。
男生说:“这是历练。”
“老幺,你做了些啥?”那时他在寝室排行最小,因而被唤做“老幺”,常被其他兄弟使唤去打开水、买官夜。
他却走了仕途。10年里,做了人事科科员、科长、处长,最后荣升为市人事局局长。有女同学唤他“刘局”,他咧开嘴笑,眼睛眯着,还是“老幺”。
他做了学者,考了研究生之后就完全改行了,然后做大学讲师,破格升为副教授。他现在满口都是他的专业,我们听起来蛮新鲜。
角落里,竟有人嘤嘤地哭。齐齐转过头,心头顿时沉郁。都忽视了她,都自责不已,其实不该在她面前炫耀。她是一个善良而漂亮的女生,毕业之后,和男朋友一起分回家乡。可是,不久她被查出患上了尿毒症,工作丢了,男友也走了。那时的她,极度窘迫,虽然我们也是囊中羞涩,但为了挽救她的性命,班长发动全班捐款。她先后做过三次手术,换了肾,一直在治疗中。今天的她,顶着黑黑的眼圈,和一头枯涩的头发。“我这10年,什么也没做……”她哭着,她现在做着一份极为平凡的工作,还没有结婚。
一个女生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女生用双手抱住她的肩,清晰地说道:“可是你,这10年做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她抬起泪眼,望着同学。同学的手掌有力地握一握她的肩膀,说:“这10年,你活下来了,你还活着!”
有人眼圈红了,是的,她还活着,如果这次聚会没有她……陆陆续续来了23人,全班24人,是盛大的聚会。
“还有谁没有来,没来的请举手!”
“你忘了么,兵,他已经,不在了!”
5年前,兵离开了我们。他没考上博士,然后投湖自尽。他放弃了和我们一起走完10年……生命本身应该有一种意义,我们绝不应白白来一场。虽然每一年,都曾留下遗憾,留下不舍,留下教训,却也留下了希望,正是这些希望,支撑着我们努力去走下一个10年,20年。所以即使遇到再大困难,也不要轻易的放弃生命,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勇敢,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福,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希望。
穷孩子的愿望
新年的前几天,我问学生们:“如果你们的愿望都能实现的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希望得到什么礼物啊?”
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孩子们一个个争先恐后抢着回答。有说要金子的,有说要电视的,有说要洋楼的。
一个男孩子,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丝毫不为这热闹的场面所感染。
这男孩家境不好,出生不久便没了母亲,父亲在他三岁时又不幸葬身深崖。他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在他未正式成为我的学生之前,我已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倒不是因为他最后入学并欠费。那天,我写好欠条后,这惟一一个敢自己赊费来上学的孩子,拿出两张百元钞票,说是他在路上捡到的。我心情激动地接过那二百元钱,也记下了“王忆恩”这个名字。
也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他很懂事,在班里不仅人缘儿好,成绩也总排前几名。可最近几个星期,他时不时在课堂上低头。我提醒了几次,他老不改。为此他吃了好几回“冰淇淋”——学生上课走神儿,我就用冰冷的手摸摸他们暖暖的小脸蛋,孩子们将之笑称为“冰淇淋”。“王忆恩,你呢?最喜欢和希望得到什么礼物?”我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他慢慢站起来,抬起眼睛,眼神是那样的晶亮,显得非常的高兴,他几乎是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喊道:“我想要一双棉手套和一双棉鞋!
孩子们“哄”地一声笑开了,这个愿望太微不足道了。
忆恩也笑了,笑得真挚、纯洁。
“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这个矮小又穷困的孩子,他这个朴素的愿望绝对不会像听起来那样低微。
“老师的手很冰,有了棉手套就暖和了;奶奶的脚生冻疮了,穿上棉鞋就会好了。”他稚嫩的童音在教室上空盘旋着。学生们顿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若有所思地抿紧嘴唇,似乎有什么东西敲中了他们的心灵。
我只觉得一股热流涌遍全身,鼻子酸酸的。
我想不到,忆恩竟是要暖和我的手,才故意在课堂上开小差;也想不到家境如此贫寒的一个孩子,在他的任何梦想都可能实现的时候,许的却是这样简单而又充满爱心的愿望……看着这些可爱的、天真烂漫的孩子,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往下淌……模糊的泪光中,我感到有一双温暖的小手正拿起我冰冷的手,贴在他暖暖的小脸上。
而此刻,我的脑海里恍恍惚惚掠过许多词语:善良、纯洁、真挚……最终盘踞不散、定格下来的只有一个字——爱。
布衣父亲
父亲已身罹重症。我陪着他在黄昏的校园里散步。
地有秋叶,他随口吟道:“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
我自幼就从父亲这里听妙语好词,至今半世纪,父亲已经八十三岁,可是仍是听不完道不尽,总有我不知和未闻的佳作佳话。
赏此落叶,父女俩一路讨论起中国文化中的“客”字与“客文化”。这当是中国流通者的记载。
为了求学,寻官,寻友,寻山河之妙,文化人到京城和文化胜地处流连为客。为了仕途,为了宦海沉浮,亦为了保土卫国,为了正义献身,人们又到边地和蛮荒中为客。而被多情女子所责备的“商人重利轻离别”,亦是为了商品的流动登上客旅。
我和父亲亦半生为客。
因为家贫,他骑马走出山乡后,考取所有可考的大学而无钱去上,只能上师范与银行学校。父亲在两校都是高材生。他作为毕业生代表讲话时,被作为金融家的校长缪云台看重,随之到富滇银行做了职员。父亲并不受宠若惊,相反,全班人中他是惟一不入国民党的。至解放前夕,父亲爱国恋乡,不愿随缪去美,从此留下。
然而在一个不懂金融市场的时代里,父亲的直言和才能都受到了挫折。
在我系红领巾的时候,父亲就去了遥远的地方,到边地去办了银行学校,培养了无数的人。父亲回来探亲的时候,穿的鞋垫还是当地的女学生手签的。
二十年后,我作为“老知青”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从边地回来了。而我,又开始了新的“客居”京城的生涯,这是一种在古今都令文人可羡的“客”。
又是二十年后,我回到家乡,大侄则在这一年考到上海去念书。于是,我家的“客运”就不断延续着。小侄也是要“出去”的命。我们一代代为“客”,一代比一代的客运强。
父亲说,就怕一代不如一代。我看,这在我家不会。
因为父亲的屈没,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淹没,而是一种潜沉。父亲将那青云之志,经纶之才,全心地传承给了我们。后代破土而出,有着年深月累的濡养,而非是“张狂柳絮因风舞”。
从我起,到我的小侄们,没进小学前,学的就是“天干地支”、“二十四节气”以及中国朝代纪年表等等。更不用说唐诗宋词晋文章了。我六岁自读《聊斋》。《红楼梦》即是我的“家学”,敢与“红学”研究生为对手。
寒门自有天伦乐。从小,我们三姐弟就比赛“查字典”。父亲出字,我们标出“四角号码”。书架上那一本《王云五大辞典》,带来无穷乐趣。我只知,父亲说的,发明者已到了台湾,这个人太聪明了!现在想,他的构想已经接近于电脑程序。
父亲给孩子的奖品是一块山楂糕,我是大的,自然常常吃糕。而弟弟将“牧童遥指杏花村”背成了“红头骡子戴钢盔”,则成了我家永久的笑料,直传至小侄。
自上小学,老师们几无发现我有错别字。及上大学,我也敢与人打赌问典,而几不失误。直到今年文章中“在晋董狐笔,在齐太史简”,竟被我键盘之误为“太子简”,而为上海《咬文嚼字》杂志逮着。父亲即翻开书,指出原句,说:“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问?”
我那位“红学”研究生的男友发现,我这个女生较特别。等他陪我父亲逛了景山后,他说,父亲比我强多了,比他们有的老师还强,说我父亲是“杂家”。
那年,父亲走进故宫。宫中摆设,奇鸟异兽,他都能头头道来,何处何人何事历过,也都清楚,仿佛这里是他常来之地。去苏杭时也同样。这都是父亲的胸中丘壑,袖里乾坤。
自进京城后,我不断有幸与名师大儒结识。尊敬的长辈们总会问我:“你父亲是谁?”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我的父亲也应当是他们一流中的人物。我的回答总是:“我父亲是无名布衣。”回家来一说,父亲说:“对,就是无名布衣。”父亲亦很高兴。因为在他的女儿身上,闪现出为人们器重的文化血缘。
在大学,我们班女生在一起吃饭,有人提出为某个为官的父亲干一杯。我也站了起来。我说,我要为我们在座的所有不为官的无名的父亲干一杯。愿他们因为有我们而有名。
我感到我出自寒士家世,也非常好,非常适合于我自强的天性。
父亲常对我说:“富贵富贵,富不如贵。富贵虽然相连。其实,富者并不一定高贵。”这使得我一生中的追求定了方向。我追求的是清贵,是“生当作人杰”。
父亲希望塑造的是英气逼人的辛弃疾,是才压群雄的李清照,总之是搏击掀发的一类风云中人,而非是对镜理妆的红裙金衩。
因此,我才八岁,当我母亲要我扫地时,我会说出:“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屋乎?”令父亲的朋友们笑掬。
中学时代,我写过“愿将织素手,万里裁锦绣”这样的诗句。凡教过我的语文老师,对我都另眼相看。父亲因此将我的气质奠定。
什么叫“光宗耀祖”?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就是利国安邦。当我在外求学和求业的时候,父亲从来不曾打扰我和拖累于我什么。他并不要求我为“邻里称道”,他要求的是“一唱雄鸡天下白”。
自幼背的就是:“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父亲一生酷爱书法,有着出众的清骨。如果他稍有势力或虚名,必会被封为一“大家”的,但他从不为此而争于世。
就在父亲已知其病症时,写了一副韩退之的《龙说》给我。他说,作家,就应该如龙吐气成云,云又显示出龙的灵。我发现我闯世界的运作方式,正是“龙”的方式,即:“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不知是父亲随时为我的行为方式找到历史的依据,还是我的行为潜在地被他规范过,假如不是有他“有所不为而后有所为”这样的告诫,以我这样的热情过盛,不知要搅和出多少事情。而“饱以五车书,行以万里路”,则从童年就指引我。我想像我当是昂首“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李白与徐霞客。父亲告诉我,凡大文学家,都必须如此过来。把笑脸带回家三年前的一天,我考高中,分数不够,要交八千元。正在发愁时,父亲回家笑着对母亲说:“我下岗了。”母亲听了就哭了,我跑过来问怎么了,母亲哭着说:“你爸爸下岗了。”父亲傻乎乎地笑个不停。我气愤地说:“你还能笑得出来,高中我不上了!”母亲哭得更凶了,说:“不上学,你爸就是没有文化才下岗的。”我说“没有文化的人多的是,怎么就他下岗,无能!”
父亲失去工作的第二天就去找工作。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早晨出发,晚上回来,进门笑嘻嘻的。母亲问他怎么样。他笑着说:“差不多了。”母亲说:“天天都说差不多了,行就行,不行就重找。”父亲道:“人家要研究研究嘛。”一天,父亲进门笑着说:“研究好了,明天就上班。”第二天,父亲穿了一身破衣服走了,晚上回来蓬头垢面,浑身都是泥浆。我一看父亲的样子,端着碗离开了饭桌。父亲笑了笑说:“这孩子!”第二天,父亲回家时穿得干干净净,脏衣服夹在自行车后面。
两个月下来,工程完了,工程队解散了,父亲又骑个自行车早出晚归找工作,每天早晨准时出发。我指着父亲的背影对母亲说:“他现在的工作就是找工作,你看他忙乎的。”母亲叹道:“你爸爸是个好人,可惜他太无能了,连找工作都这么认真负责,还能下岗,难道真的是人背不能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