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枪的少年在推上第二发子弹的时候被他的同伴阻止住了。阻止的少年指给他的同伴看雪地里的几串脚印,它们象一些灰色的玲珑剔透的梅花,从井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森林中。
她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到这里的。她带回了一头黄羊。但是她没有走近井台。她在淡淡的橡树籽和芬芳的松枝的味道中闻到了人的味道和火药的味道。然后,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听见了他的嗥叫。
他的嗥叫是那种警告的,他在警告她,要她别靠近井台。要她返回森林,远远离开他,他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脊梁被打断了,他无法再站起来。但是他却顽强地从血泊中挣起头颅,朝着头顶上斗大的一方天空久久地嗥叫着。
她听到了他的嗥叫,她立刻变的不安起来。她昂起头颅,朝着井台这边嗥叫。她的嗥叫是在询问出了什么事。他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叫她别管。他叫她赶快离开,离开井台,离开他,进入森林深处去。她不,她知道他出了事儿。她从他的声音中嗅出了血腥味儿。她坚持要他告诉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否则,她决不离开。
两个少年弄不明白,那两只狼嗥叫着,呼吸吡连,一唱一和,只有声音,怎么就见不到影子?但是他们的疑惑没有延续多久,她就出现了。两个少年是被她的美丽惊呆的。她体态娇小,身材匀称,仪态万方,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弥漫着一种小南风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质的银灰色,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被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她站在那里,然后慢慢朝他们走过来,后来其中一个醒悟过来。他把手中的猎枪举起来。
枪声很闷。子弹钻进了雪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雪粉。她象一阵干净的风,消失在森林之中。枪响的时候他在枯井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嗥叫。他的嗥叫差不多把井台都给震垮了。在整个夜晚,她始终等待在那片最近的森林里,不断地发出悠长的嗥叫,他知道她还活着,他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他一直警告她,要她别再试图接近他,要她回到森林的深处去。永远不要再走出来。她仰天长啸着,她的长啸从那片森林里传出来,一直传出了很远。
天亮的时候,两个少年熬不住打了一个盹。与此同时,她接近了井台,她把那只冻的发硬的黄羊拖到井台边上去。她倒着身子,刨飞着一片片雪雾,把那头黄羊,用力推下了枯井。他躺在那里,不能动。那头黄羊就滚到他的身边。他大声地叫骂她。他要她滚开,别再来烦他,否则他会让她好看的。
他头朝一边歪着,看也不看她,好象对她有着多么大的气似的。她爬在井台上,尖声地呜咽着,要他坚持住,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把他从这该死的枯井里救出去。
两个少年后来醒了。再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她一直在与他们周旋着。两个少年一共朝她射击了7次,都没能射中她。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井里嗥叫着,他没有一刻停止过。他的嗓子肯定已经撕裂了,以至于他的嗥叫断断续续,无法延续成声。
但是在第三天的早上,他们的嗥叫声突然停止了。两个少年,探头朝井下看,那头受了伤的公狼已经死在那里了。他是撞死的,头歪在井壁上,头颅粉碎,脑浆四溅。那只冻硬了的黄羊完好无损的躺在他身边。
那两只狼,他们一直在试图重返森林。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他们后来陷进了一场灾难。先是他,然后是她,其实他们一直是共同的。现在他们当中的一个死去了。他死去了,另一个就不会再出现了,他的死不就是为这个么?
两个少年,回村里拿绳子。但是他们没有走多远就站住了。她站在那里,全身披着银灰色的皮毛,皮毛伤痕累累,满是血痂。她是精疲力竭、身心俱毁的样子,因为皮毛被风吹动了,仿佛是森林里最具古典性的幽灵。她微微地仰着她的下颌,似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她朝井台这轻快地奔来。
两个少年几乎看呆了,直到最后一刻,他们其中的一个才匆匆地举起了枪。
枪响的时候,停歇了两天两夜的雪又开始飘落起来了。泪的重量轻的泪,是人的泪,而动物的泪,却是有重量的泪。
那是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泪,是一种比金属还要重的泪。也许人的泪中还含有虚伪,也许人的泪里还有个人恩怨,而动物的泪里却只有真诚,也只有动物的泪,才更是震撼人们灵魂的泪。
第一次看到动物的泪,我几乎是被那一滴泪珠惊呆了。本来,我以为泪水只为人类所专有,而动物因没有情感,它们也就没有泪水。但是直到真的看到了动物的泪,我才相信动物也和人一样,它们也有悲伤,更有痛苦。只是它们因为没有语言,或者是人类还不能破译它们的语言,所以,当人们看到动物的泪水时,才会为之感到惊愕。直到此时,人们才会相信,动物更有种为人类所不理解的无声的哀怨。
我第一次看到动物的泪,是我家一只老猫的泪,这只老猫已经在我家许多许多年了,不知它生下了多少子女,也不知它已经是多大的年纪,只是知道它已经成了我们家庭的一个成员。
我们全家人每天生活的一项内容,就是和它在一起戏耍。在它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我们逗引得它在地上滚来滚去,后来,它渐渐地长大了,我们又把它抱在怀里好长好长时间地抚摸它那软软的绒毛。也是我们和它亲近得太多了,它已经一天也离不开我们的抚爱,无论是谁,只要这一天没有抚摸它一下,就是到了晚上,它也要找到那个人,然后就无声地卧在他的身边,等着他的亲昵,直到那人终于抚摸了它,哪怕只是一下,这时它才会心满意足地慢慢走开,就好像是为此感到充实,也为此感到幸福。
只是多少年过去,这只老猫已经是太老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行动已经变得缓慢。尽管到这时我们全家还是对它极为友善,但,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原因,这只老猫渐渐地就和我们疏远了。它每天只是在屋檐下卧着,无论我们如何在下面逗引它,它也不肯下来,有时它也懒懒地向我们看上一眼,但随后就毫无表情地又闭上了眼睛。
母亲说,这只老猫的寿限就要到了。也是人类的无情,我们一家人最担心的却是怕它死在家中一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我们怕它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就这样每天每天地观察,我们只是看到这只老猫确实是一天一天地更加无精打采了。但它还是就在屋檐下、窗沿上静静地卧着,似在睡,又似在等着那即将到来的最后日子。也是无意间的发现,我到院里去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因为看见这只老猫在窗沿上卧得太久了,我就过去想看看它是睡着了,还是和平时一样地在晒太阳。但在我靠近它的时候,我却突然发现,就在那只老猫的眼角处,凝着一滴泪珠。看来,这滴泪珠已经在它的眼角驻留得太久了,那一滴泪已经被太阳晒得活像是一颗琥珀,一动不动,就凝在眼角边,还在阳光下闪出点点光斑。“猫哭了。”不由己地,我向房里的母亲喊了一声,母亲立即就走了出来,她似在给这只老猫一点最后的安慰。谁料这只老猫一看到母亲向它走了过来,立即挣扎着站了起来,用最后的一点力气,一步一步地向房顶爬了上去。这时,母亲还尽力想把它引下来,也许是想给它点最后的食物,但这只老猫头也不回地,就一步一步地向远处走去了,走得那样缓慢,走得那样沉重。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是我们对它太冷酷了,它在我们家活了一生,我们还是怕它就在我们家里终结生命,总是盼着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自己走开,无论是走到哪里,也比留在我们家强。最先我们还以为是它不肯走,怕它要向我们索要最后的温暖,但是我们把它估计错了,它只是在等着我们最后的送别;而在它发现我们已经感知到它要离开我们的时候,它只是留下了一滴泪,然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很久很久,我总是不能忘记那滴眼泪,那是一种最真诚的眼泪。那是一种留恋生命,又感知大限到来的泪水。动物不像人类,人类总是对自己存一种侥幸,他们总是希望那种对于每个人都是不可避免的最终结局,会在自己身上出现奇迹,也是我们人类过于贪恋生命,所以我们总是给爱我们的人留下痛苦。倒是动物对此有它们自己的情感,它们只给人们留下自己的情爱,然后就含着一滴永远的泪珠向人们告别,而把最后的痛苦由自己远远地带走。
动物的泪是圣洁的,它们不向人们索求回报。
我第二次看到动物的泪,是一头老牛的泪。我们家在农村有一户远亲,每年寒假、暑假,母亲都要把我送到这家远亲那里去住,那里有我许多的小兄弟,更有一种温暖的乡情,那里有我在城市里得不到的真诚的欢乐。
而最令人为之高兴的是远亲家里有一头老牛,这头老牛已经在他们家里生活了许多年。而且据我的小兄弟们说,这头老牛还有灵性,它能听懂我们的语言。当然,这只是因为我们对这头老牛过于喜爱的缘故,牛如何能听懂人的语言呢?但是这头老牛也许真是有点灵性,每当我们模仿牛的叫声唤它的时候,这时只要它不是在劳作,它就一定会自己走到我们身边,然后我们就一齐骑到它的背上,也不用任何指挥,它就把我们带到田间去了。这时我们就自己在地里玩耍,它在一旁吃草,谁也不关心谁的事。
小兄弟之间,有时会好得形影不离,有时却会反目争吵,最严重的时候,几个人还可能纠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但说来也怪,在我们戏耍的时候那头老牛是睬也不睬我们的,而到了我们之间真动了拳脚,那头老牛就似一个老朋友一样走过来,在我们之间蹭来蹭去,就是不让我们任何一方的拳头落在对方身上,也就是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吧,忽然一只什么小生命跑了过来,刚才扭在一起的小兄弟,又你从这边,我从那边地追了过去。追到了,大家全都高兴,刚才的那一点仇恨,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而这时再看那头老牛,它又在一旁吃它的草去了。
当然,也是在这头老牛太老了之后,它终于预感到有一件事就要发生了,这时它也和所有的动物一样,开始和它的主人疏远了。每天每天,我们总是看到它的眼角挂着眼泪,也是那种无声的泪。而且,这头老牛最大的变化,就是它不再理睬我们这些小兄弟了。有好几次我还像过去那样学牛的叫声,想把它唤过来,它明明是听到了我们唤它的声音,但它只是远远地抬起头来向我们看看,然后理也不理地,就低下头做它自己的事了。
传统的民间习惯,总是把失去劳力的老牛卖到“汤锅”里去。所谓的“汤锅”,就是屠宰场,也就是把失去劳力的老牛杀掉卖肉。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但中国农民还不知应该如何安排动物最后的终结。农家是无可责怪的,家家都是这样做的,你又让一个农民如何改变这种做法呢?只是这头老牛已经是对此有所准备了,它似是早就有了一种预感,每次它回到家里之后,它就似是用心地听着什么,而门外一有了什么动静,它就紧张地抬头张望,再也不似它年轻的时候,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它都理也不理地,只管做着自己的事。然而,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那正是我在这家远亲家里住的时候,只是听说“汤锅”的人来了,我们还没有见到人影,可就看见那头老牛哗哗地流下了泪水。老牛的眼泪不像老猫的泪那样只有一滴,老牛的眼泪就像是泉涌一样,没有多少时间,老牛就哭湿了脸颊,这时,它脸上的绒毛已经全部湿成了一缕一缕的毛辫,而且泪水还从脸上流下来,不多时就哭湿了身下的土地。老牛知道它的寿限到了,无怨无恨,它只是叫了一声,也许是向自己的主人告别吧,然后,它就被“汤锅”的人拉走了。只流下了最后的泪水,还在它原来站立的地方,成了一片泪湿的土地。
如果说猫的泪和牛的泪,还是告别生命的泪,那么还有一种泪,则就是忍受生命的泪了。这种泪是骆驼的泪,也是我所见到的一种最沉重的泪。
那是在大西北生活的日子,一次我们要到远方去进行作业,全农场许多人一起出发要穿越大戈壁,没有汽车,没有道路,把我们送到那里去的只有几十峰骆驼。于是,就在一个阴晦的日子,我们上路了,一队长长的骆驼,几十个被社会遗弃的人,无声无息地就走进了荒漠。没有一株树木,也没有一簇野草,整整走了一天,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就这样默默地走着,我们吃在驼背上,喝在驼背上,睡在驼背上。走啊,走啊,从早晨走到中午,又从中午走到黄昏,坐在驼背上的人们已经是疲惫不堪了,而骆驼还在一步一步地走着,没有一点躁动,没有一点厌倦,就是那样走着,默默地忍受着命运为它们安排的一切。
脚下是无垠的黄沙,远处是一簇簇擎天直立的荒烟,“大漠孤烟直”,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古人喟叹过的洪荒,我们的人生是如此的不幸,世道又是如此的艰难,坐在骆驼背上,我们的心情比骆驼的脚步还要沉重。也许是走得太累了,我们当中竟有人小声地唱了起来,是唱一支曲调极其简单的歌,没有激情,也没有悲伤,就是为了在这过于寂寞的戈壁滩上发出一点声音。果然,这声音带给了人们一点兴奋,立时,大家都有了一点精神,那一直在骆驼背上睡着的人们睁开了眼睛。但是,谁也不会相信,就在我们一起开始向四周巡视的时候,我们却一起发现,驮着我们前行的骆驼,也正被我们的歌声唤醒,它们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嘶鸣,它们还是走着走着,却又同时流下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