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恩师——刻骨铭心的118个瞬间
47654300000092

第92章 老修

文/杨丽丽

就这样,我们跟着老修走街辛巷,十元、八元……攒着我们的建校费。

老修的葬礼是我童年见过的最隆重、最特殊的葬礼……

我的童年是在豫南的一个小山村里度过的。小村惟一的特点就是“穷”,祖祖辈辈靠山穿衣,靠天吃饭。小村名叫墓坡,窝在一个向阳的小山坡上,远望去,像焚人的悬棺。至于村名的渊源,无据可考,世世代代都这么叫。但我觉得跟村里的习俗有关——凡有人寿终正寝,亲人一定要竭尽全力为死者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礼,并用上好的棺木装了,埋在山坡上风水好的地方。因此,童年的记忆中,小村惟一充满生机的时候便是谁家死了人要送葬了。通常葬礼是这样的:

亲人设灵哭上三天,亲朋好友上门凭吊;

三天后正午主家大宴宾客,孝子贤孙披麻戴孝为死者盖棺;

追悼会结束唢呐响起,全村男女老少扶棺送行;

哭声恸天……

全村32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外来户,老修家,说是一家,其实也就他一人,也是村里惟一的老师。每逢葬礼,老修是必不可少的人,他是总管大局的礼仪官,负责各项礼仪及致悼词,因为他是村里惟一的文化人。每到此时,我们小孩子最高兴,可以跟着混吃混喝,抢着放鞭炮,争着与棺木赛跑,比过年还高兴。对我们来说,这恐怕是童年惟一的快乐时光了。但通常一年也只有一两次,有时一次也没有。每到此时,我便很崇拜老修,觉得他像战场上统率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将军。所以,村里大大小小,看到老修都敬如上宾。

没有葬礼的日子,老修便把我们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孩子赶到村里的一座破祠堂里,教我们读书、识字。他是我的第一位老师。

老修上课很认真,有谁旷课贪玩或被大人叫去干活了,他会追到家里连大人一起骂。他惟一的财富,便是那一大箱藏书。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论语》、《资本论》,好像还有一本《诗经》,那些就是我们的教材。我们跟着他,一个个地认字,一点点儿地听故事。我们用的黑板是村长找来的一扇破门板;粉笔,是老修用石灰加水捏成晒干的石灰条。他捏粉笔时,允许我们围在他身边看,但不能动手。偶尔有哪个调皮蛋忍不住动一下,他就大吼:“嫩着呢,别碰!”所以,我们上课时经常看见他的手指被石灰蚀得血红血红的。没事的时候,我们会缠着问他有关他的年龄、身世、家庭之类的问题,每当这时,他便沉默了,眼睛盯着天空,满脸的无奈和悲哀……

1986年春的一天,老修忽然失踪了,他的家里收拾得精精光光,什么也没留下,他最宝贝的书一起也不见了。全村人发疯似的满山找,我们小孩子更像死了娘似的号啕大哭,并威胁父母,找不回老修我们不吃饭、不睡觉。

七天后,老修回来了,背着两大包东西,他掏出一包给我们看:一整套正规的小学教材。另一包竟是二十几个咣咣当当的洋家伙:有军鼓、小号、镲……他自豪地说:“咱也成立一个学生军乐队!”我们兴奋地跳啊,叫啊,快把小祠堂掀翻了。

这下村子里可炸开了锅,村长不干了,破天荒地指着鼻子骂老修:“你搞啥搞?狗屁军乐队,就是吹唢呐!吹唢呐是啥人干的?娃们学啥不中,学这破送葬玩意儿?我看你是成心想毁掉墓坡村!”全村大人们也跟着指指点点。还告诉我们说,敢吹唢呐,就打断腿。老修憋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便把鼓啊、号啊的发给了我们,我领到的是一根银色的指挥棒。我偷偷问老修,从哪搞到这么多钱买这些东西,他说:“我的那些宝贝书现在可值钱了!”我听了,忍不住想哭。

从此以后,每天天不亮,小山村的乱坟岗上便会传出鬼哭狼嗥般的声音,全村顿时鸡鸣狗叫,顿时骂声不断。那是老修在教我们练乐器。

老修走过村里再没了往日的优待,总是抖落一身白眼和唾沫星子。老修不管,仍天天早上带我们上乱坟岗,练完了,再回来上课。村长恨恨地说:“要不是娃子没老师,我……我……我让你滚蛋!”

1987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大年初一早上,天不亮,我们就一个个溜出家门,在祠堂前站齐了队,鼓足了劲儿,顿时,一阵嘹亮、整齐、优美的乐声响彻山村。村长带着全村男女老少跑来了,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伸长了脖子僵在那儿。我站在最前方,指挥着乐队,老修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一只手轻轻打着拍子……

老修改变了我们祖宗留下来的习俗,从那以后,村里的葬礼上鼓乐声代替了唢呐声。渐渐地,我们的名气越来越大,周围十里八乡,不管婚丧嫁娶,都以请到我们为荣。老修定了规矩:一、节假日演出,不能影响上课;二、演出要收取费用;三、演出费谁也不能用,要用来盖学校。我们这才明白,老修为什么要建乐队。

现在想想,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勤工俭学。

就这样,我们跟着老修走街串巷,十元、八元……攒着我们的建校费。

1990年,大年初一,墓坡村的旧祠堂已不见了,十间刚盖成的新房,红砖碧瓦,出现在村民眼前,异常美丽。这就是墓坡村小学,我的母校。村长召集全村人开会庆祝,独不见了老修,我们一路找去,老修在破茅棚里,已悄然离世……

整理老修的遗物时,村长翻出一张发黄了的红头文件:……贺卞修,男,1936年生,××中学毕业,曾任××市×中学音乐教师……“文革”时期,因名字问题受到错误批判,受到……特为之平反……

此时,我们才知道老修的大名为贺卞修,享年54岁。

大年初三的正午,墓坡村的男女老少身着丧服为老修送葬,我没想到,我们乐队的第一次统一着装竟然是丧服。村长老泪纵横,学着老修以前为别人致悼词的样子给老修致悼词:

呜呼!哀哉!

黄河垂泪,泰山稽首。

一生磊落,身遭冤垢。

献身教育,德被后世。

天妒英才,痛失老修。

呜呼!哀哉!痛失老修……

鼓乐齐鸣,撼地惊天。那是我们最好的一次演出。村人用最好的棺木装了老修,把他葬在与学校遥遥相望的山坡上。

从此,用鼓乐送葬成了墓坡村的风俗,至今相传……

今天,我也是一位老师了,每当听到鼓乐声,我都会想起老修,我知道,有一种精神是可以世代相传,生生不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