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恩师——刻骨铭心的118个瞬间
47654300000091

第91章 不安宁的灵魂

文/李建树

她教语文、算术、常识、音乐、美术、体育……凡是城里小学有的课,她都要有;凡是没人教的课,她都去教。村小穷,没有一件乐器,宋老师唱歌时,只能用嘴代替乐器奏过门儿:“登登登登登登登——”

丁卯清明那天,葫芦村小学的师生们抬着花圈到北松山腰去祭扫烈士墓。烈士叫王德宝,解放军某部的一个小号兵,这一切,高大的墓碑上刻得分明。据说解放初,葫芦村住过解放军的一个师,那时候,戎芦村常有敌机骚扰,敌机一出现,小号兵就站在大枫树下吹号,通知部队和老百姓紧急疏散。一次,小号兵正吹号之间,一颗炸弹在他不远处爆炸,炸弹的弹片劈下了小号兵的头颅后又深深地锲进了他身后的大枫树……

烈士静静地躺在北松山上已有三十多个年头了。三十年来,年年清明节由村小的师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来扫墓。这支队伍由小到大,开始时只有十来个学生,一个先生。发展到现在,也已经有五六十个学生,三个老师了。

师生们献过花圈,喊过口号,就又排着队往山下走。站在队伍后边的小刘老师轻轻地走到校长身边说:“何不带学生到宋老师的墓上去看看呢?”校长沉吟半晌,反问刘老师:“这,合适吗?”

是啊,宋老师最终未能被政府追认为烈士,既然不是烈士,那么,像这样有组织地去扫墓,就有点儿师出无名了。

“不是顺路吗?何况我们也未准备花圈,怕啥?”小刘老师说着就噘起了嘴巴。

“好吧。”校长终于低了一下头。

于是偃旗息鼓,队伍沿山间小道徐徐地蠕动。山下,是一派生机勃勃的绿。前方,宋老师的墓渐渐显露出来了。宋老师昔日的音容笑貌,也渐渐地在师生们的脑际显现出来。

宋老师是本村人。她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就不幸去世了,家中只剩下她和老母亲。村里为了照顾她们母女的生活,就聘请她到村小教课。

宋老师一到村小,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份工作。有一个宋老师“软退”胡二郎的故事,说起来大家都还记得——

二郎家跟宋老师家是邻居。这两年,二郎跑外面做生意,挣了几个钱,就一心想拉宋老师入伙做大生意(当然,二郎的最终目标是想着娶宋老师当老板娘呢)。宋老师离不开学校,离不开学生,但想着二郎家以前对自己的照顾,不好断然拒绝人家的邀请,怎么办呢?宋老师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办法,就只好软磨硬泡。

“我说,你这当教师的,一月才挣几十块钱,跟我到城里去,你守摊子我跑外勤,每月给你三百五百,咋样?”

宋老师光是笑,不搭腔。二郎兄弟这几年跑码头,见得多识得广,还学会了说“考虑”这个文明词儿,见宋老师不开口,就说:

“哦,我等你三天,你考虑考虑,好不?”

第二天一早,二郎跑来敲门,见了宋老师就问:

“考虑好了吧?”

“考虑啥?”

“哟,不是昨儿个说的,到城里做生意去吗?”

“噢,这个……还没考虑好。”

“那,你什么时候考虑好?”

“到考虑好的时候就考虑好。”

过一尺,二郎又早早跑来敲门,说:

“今天总该考虑好了吧?”

“今天也没考虑好!”

二郎有点儿急了,说:“哇,敢情是糊弄你二哥呀!”

宋老师捶胸顿足地说:“呀,咋敢哩嘛。你想:我走了,学校得搬去,学生得跟去,我娘也得跟着,一样一样,多少问题儿,就是考虑不出来嘛,你说咋办哩!”

胡二郎一听,明白自个儿这事就算是天亮公鸡叫——白提(啼)了。以后,他真的也不再提啦。

宋老师很能干的。村小只设两个班,她担任四、五、六年级合班的班主任,除了睡觉和侍弄那一亩三分的责任地,可说是把全部精力都交给学生了。她教语文、算术、常识、音乐、美术、体育……凡是城里小学有的课,她都要有;凡是没人教的课,她都去教。村小穷,没有一件乐器,宋老师唱歌时,只能用嘴代替乐器奏过门儿:“登登登登登登登——”然后是她唱一句同学们跟一句:“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师傅的月娘,找在家乡找在边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是唱得大家伙儿都嘎嘎地乐。

宋老师也跟着乐。宋老师可爱乐了呢,宋老师站讲台上大笑的时候,眉眼儿弯弯的,腰肢儿软软的,一会儿前俯,一会儿后仰……

到了。因为穷,宋老师的墓造得特别简陋,没有护壁,没有墓碑,真正是一抷黄土,黄土一抷啊。宋老师不是烈士,所以校长就不能领着同学们在墓前宣誓、呼口号。大家低着脑壳,默默地站在墓前沉思。这一天有风,风在山谷松林间回荡,发出阵阵呜咽。

“花圈,这里有花圈!”

坟背后确实有几个不太起眼的小花圈。松枝扎成的骨架,上面插满五色的山花。

“怪,这花圈,不放在墓前,却放在坟背后!”小刘老师在自言自语。

“哦,有了!”校长忽有所悟,“你们看,这花圈都朝什么方向?”

于是大家都明白了。朝花圈指引的方向望去,能看见东山腰上那一座倒坍的屋寮。

一年了。一年前春天的一个星期天,宋老师带着植物爱好小组的十几个同学到东山背去采标本,回家路上,遇到雷暴雨,他们躲进屋竂避雨。那天的雨大,山洪暴发,冲坍了那座屋寮。十几个同学都跑出来了,宋老师却却被门框上落下来的一根石梁……

宋老师牺牲了,大家都很悲痛。村小写了材料,希望上级能追认她为烈士,在她墓前立一块墓碑(像解放军战士王德宝墓前的那块一样)。

校长写材料的时候,有几个负伤的学生还在医院由家长陪着治伤,大家都相信这几个学生是宋老师救起的,因此对宋老师越发敬重。

校长把材料交给村长,村长也很重视,因为宋老师家只留下个60岁的老母,如果宋老师能追认为烈士,那么她母亲就能得到政府的抚恤和照顾,否则,谁来承担这位老人的赡养责任呢?就这样,材料由村里报到乡里,又由乡里报到县里,很快,县政府就派了工作组到葫芦村来落实。

工作组同志姓王,穿着干部服,显得很精干很严肃。他找到村长,曲起手指敲着那一纸材料说:“你们报的材料,没有抓住问题的要害!想想,宋小芹(宋老师的名儿)同志被砸死了,这能说明什么问题?一般的工伤事故,不仅不能追认烈士,相反是要追究领导责任的,懂不懂?如果这样写:宋小芹同志在危急中为抢救学生而英勇献身,那问题的性质就两样了,那就是英雄。英雄牺牲了理所当然可以追认为烈士,懂不懂?”

村长一直毕恭毕敬地站着,很认真地听取王同志的指示。王同志说完了,他才连声答:“晓得晓得。”

王同志对村长的态度显然感到满意,吸了一阵烟卷接着说:“宋小芹同志具体救了哪些个学生,姓甚名谁,是男是女,这些都得有材料,当事人还要在材料上按手印。懂不懂?”

这回村长犯难了,一边拿右手摩挲大光头,一边含糊其辞地答:“救人呐……肯定是救过的,要不,连瘸腿女娃都跑出来了,她那么大个人还会逃不脱?难就难在要讲清具体救起哪个学生这一点,我们当时就调查过,谁也不承认,从县医院里治伤归来的学生,家长一个个都瞒了口,问问,只是哭,什么也不说。唉,也难怪大伙儿,人家屋里还有个老娘,谁承认了谁就像湿手抓面粉,甩也甩不脱!人都说,那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说不尽的麻烦呐!”

王同志咧嘴冷笑了一下,说:“哧,还有这种事?把那些学生统统给我找来,开调查会!”

学校正放农忙假。村长找校长,校长找老师,老师又挨家挨户地去通知学生。唉,现在农村确实都富了,好像家家都在筹备盖楼房。年轻的,都穿一身新的骑起车子去上班;年老的,忙完地里的又忙家里的,把那些学生娃子也支得团团转。老师在村里跑了一圈,找了这个,跑了那个,后来就发了火,宣布:“谁不来参加调查会谁就是宋老师救起的!”这一句话果然灵光,十几个学生一霎时就到齐了。

调查会是在村委会的办公屋里召开的,里面坐了十来个学生,外面围了十来个家长,三堂会审似的,十分严肃。家长盯着学生,学生盯着“县长”(他们听说是来了县长),而“县长”的目光一扫到谁,谁的脸上就像有毛毛虫爬似的不自在。

王同志动员半天仍没人发言,大家就这么相互盯着看。

王同志可能从来也没主持过这样的冷会,所以就显得极不高兴。村长急了,说:“瞅个么事?都说说!”村长一开口,校长才敢跟着说:“就是,都说说!国庆同学,要不你先说?”

国庆早就想说,只是没有爸的眼色,不敢说。

不过,国庆爱说实话,这一点儿大家都晓得。当年,宋老师让国庆当代理班长,绝不是因为他爸当村长。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头一次上语文课,朱老师就出了题目让大伙儿写作文,作文的题目也十分平常,叫:“我们美丽的校园。”

我们美丽的校园?这太容易写了。同学们纷纷开动脑筋,大写特写起我们的校园如何美丽来,有的甚至说:我们的校园里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显得非常干净。有的甚至写:我们的校园里常能见到猪跑、鸡飞、狗跳,显得非常生动……只有国庆的作文写得直白,他说:我们的校园,一点儿也不美丽。后墙倒了个大豁口,屋以(檐)掉了个大飞边,大铁门也被社办厂的工人偷走了……村里有钞票盖会堂修寺庙,咋不来整整我们的学校呵!宋老师看完国庆的作文,马上就指定他当了临时班长。

但这回遇到这样的事,国庆也不敢随便发言了。他心里急啊,脸都有点儿憋紫了,一听校长点他的名,他就看也不看爸的脸色就说开了。

当着“县长”的面,他有点儿紧张,开头说得结结巴巴地,渐渐的,他越说越利落了:“……我们本来想一路奔下去,奔下去,直接奔到家算了,但宋老师不让。宋老师一定要我们进屋去避雨,她说:‘唉呀,春雨淋不得呀,生了病明天咋上课呢?快进去,听老师给你们讲个最好听的故事!’她就这么一边喊一边张开双手,像轰小猪娃似的把我们轰进屋去躲雨……后来,后来雨就果真下得好大好大,大雷像磨盘似的在屋顶碾过来碾过去,我们都吓坏了,紧紧地依偎在宋老师身边,谁也没听到山洪下来的轰轰声,直到豁啷一声后山墙倒塌了,我们才知道不能再躲在这屋里了。

我们一下子就冲了出去,朝山下直奔……我记得宋老师也冲出来的,我第一她第二,我们……”

“宋老师也冲出来了吗?”王同志问。

“冲出来的!我第一她第二……”

“你敢肯定?”

“当然敢肯定的。”

“那好,既然她出来了,后来怎么就……”

“后来,后来怎么……”他瞥了一眼爸,爸拿眼瞪着他。“后来……我就讲不灵清了。反正我们都冲出来的,听轰隆一响,我们什么也没想,就像兔子似的往起一蹦,噌一下就往外冲,真的,像野兔子一样一样的。”

“那么,谁殿后?”

“谁……后?后面嘛我想肯定是胡爱莽呗。”

“为什么?”

国庆还没来得及解释,站在边儿上的一个妇女就弹出眼珠子很凶地骂开了:

“瞎讲!你咋晓得是我们爱莽殿后?长了后眼啦?我们爱莽后边还有熊包呐……你咋不说?”

“家长不许插话!”王同志发令。

“不许插就不许插,反正我们爱莽是自己跑出来的,你们别看我们爱莽有点儿那个就狠劲欺侮!宋老师救了谁个,谁个心里清楚,都别拿自己的良心去喂了狗吃!”

会场里的十来个家长马上异口同声地吵嚷起来:“就是嘛,救了谁个,谁个自己心里有数,别拿良心喂了狗吃!”村长三番五次地喊:“吵么事吵么事,还不安静点儿开会!”但没用。

调查会开到这里,不算结束也只能算结束了。混乱中,王同志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清,一边点烟一边问村长:“哪个学生叫胡爱莽?”村长指指窗外,说:“喏,那个拐子就是!”王同志仔细看去,果然见刚才那个挺凶的妇女领着个有点儿腿瘸女孩儿在走,走几步停一停,跟别人拉拉呱,不注意还真看不出她女儿的腿有残疾……

王同志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后来,好像王同志也没去胡爱莽家访问。他也挺忙的,急着找车要回县里去。

据说王同志临走前狠狠地撸了村长一顿,怪他们平时只抓经济不注意思想文明建设。村长是个很重面子的人,他下决心要把这件案子漂漂亮亮地办好,让县领导看看葫芦村人的水平。那一下午,他躇蹴在门槛边皱着眉头吸了一盒烟……

当晚,他又让校长通知那十几个学生娃集中起来开会,通知的办法也照原样:谁不来,谁就是宋老师救起的!结果来的人依旧很齐,村政府的办公屋里,中间坐十来个学生,旁边围十几个家长;学生盯着村长,家长盯着学生。

村长很严肃地开口说:“县里王同志走前交代过,一定要找出宋老师救出的学生,给宋老师立碑。怎么找呢?反正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是有顾虑。那么,我们就来背靠背地选,选上谁就是谁,其他嘛,莫扯那多!”说完,就从香烟盒里抽出十多张纸条条来分发,一人一张,让大家往上写名字。

“村长,把你鬼的,咋想出的这个招招?”不知哪位家长戏谑地骂了句,大家也跟着喊:“可不,这个办法绝,绝得玄!”旁的啥也不说,只领了自己的孩子往墙角落上蹲。一时间大屋里静静的,大人蹲在地上吸烟,学生站在一边发呆。偶尔有目光扫来扫去,一交叉,就立即避开。也不知抽了几根烟,后来就有人交纸条。纸条都团得比豌豆还细,很神秘。

终于交齐了,村长让中间人一张张打开。中间人不是别人,正是村小校长。村长在一旁坐着,光见校长的嘴巴眉毛动,却听不到声音,心里着急,就说:“咋搞的,哑咧?”

校长嘴动了动,还是发不出声。村长真急了,一把抓过纸条自己看,一看,也嘴歪眼斜的,出不得声,后来,就干脆捧着大脑袋蹲下了。

后来,后来就再没人提起给宋老师立碑的事。

“校长,怎么有三个花圈?看样子还不是一个人做的,材料不一样,做法也不一样……”小刘老师轻声地说。

“是啊,三个……三个哪!宋老师,委屈你了!”校长说着,弯下腰去,神色庄重地捧起花圈,将它们挪到前面一字儿排开放好,然后又摘下帽子,在宋老师墓前低头默哀。其他老师和同学,也照校长的样子,齐刷刷地低了头。五六十颗脑袋一齐这么低着,与黛色的青山融成黑黑的一片。风停了,空气也像是突然凝固。

世界一片寂静。

当人们抬起头来的时候,忽然看清了:淹没在这一片寂静中的,起码有三个不太安宁的灵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