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恩师——刻骨铭心的118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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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人师湘榛

文/逄春阶

我翻出湘榛老师给我的小说集《人之初》,他在扉页上的赠言是:“艺术真谛:独一无二。”老人的这八个字,火概会在我脑子里转一辈子。

大作未完身先死,常使友朋双泪流。长篇小说《天国梦》刚开了个头,它的作者郝湘榛就到天国去了。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有物伤其类的感觉。

湘榛老师一生低调,有他的自传为证:“郝湘榛:男,命运不济。1929年生在山东青州一个穷困的农村家庭。从记事起就来了鬼子,以后就解放战争拉锯,学校办办停停,躲躲藏藏,弄得没大捞着上学。1942年瞎(方言:丢失)了秫黍,又几乎饿死。1949年当小学教员,因为爱好文学,还发表点儿小东西,就拔到了县文化馆。曾出版过三个小册子,打成右派,一下子抠去了22年。后来改正了但也老了,常感疲劳,精力不行。现在临朐县文联主办文学讲习所,全扑在培养文学新人上了。”自传里没有罗列他获的奖项,没有写上他作品的名字,他甚至忽略了自己创作的由长影拍摄的电影《半边天》,还忽略了县政协副主席的职务。

一身灰布中山装,瘦高个,皱纹如沟壑般的脸,倔强的目光,紧闭的嘴巴,还有让风吹乱了的头发。这是湘榛老师给我的印象。1996年9月4日晚上,他跟我谈什么叫文学爱好者的话题,让我记忆如昨。他说,什么叫爱好,你看酷热的天气,篮球场上小伙子大汗淋漓地拼抢,谁也没逼他们。我们躲在树阴里欣赏都嫌热。小伙子不怕热吗?是爱好啊!小伙子追姑娘,三九天矗在雪地里,还觉得浑身暖和,是什么东西驱走了严寒?是爱。写小说,也跟谈恋爱一样,得痴迷。一年写1万字,而且写写停停,我看就不是爱好者,一年没有写出10万字,就不算真爱文学,是想把文学当成跳板,就像跟人家姑娘结婚,不是出于爱,而是看中了她爸爸是县长或者看中了她的家产。

我还保存着一封湘榛老师写给我的长信,他在信中说:“我觉得我的想像力太差(不少作者也有这个毛病),这是我们的最大敌人……想像的力量可以使‘平庸厌恶’的现实变为一种神圣的财富。可以无限地激发一个人创造生命,能驱使一个人对于世界和人群产生无限的欲望。按自己的方式来表现它,这样的作品就大大不同于其他人的作品了。”晚年的湘榛老师常常反思自己的创作,他有时自言自语:弯路走得太多了。

湘榛老师几次谈到要搞鸡毛文学,写小事,一件件地写。像契诃夫,你看《装在套子里的人》、《万卡》写得多好,还有《小公务员之死》,都是鸡毛蒜皮,但写得有味道。写这个当然不能用老法。他1998年11月给我的信中说:“只可恨精力衰退,不愿提笔写字……能量大大减低。”我看后很为湘榛老师的状态担心,他还能写东西吗?可喜的是,2002年《大家》第4期上,看到了他发的中篇小说《鼠人》。我终于看到湘榛老师说的非常标准的鸡毛小说。

湘榛老师不爱谈自己的经历。他偶尔说过一次,当右派的时候,有几个小伙子扇他耳光,扇得最痛的那个小伙子他还记得,他不是记恨小伙子。他说:“我在琢磨,他怎么扇得比别人痛呢?看来他对扇耳光有研究。我想把扇耳光的细节写到小说里。”别的,他就不讲了。我只知道,他的儿女都在农村种田,也都曾经埋怨他;我只知道,他的大女儿、大女婿和外孙子车祸身亡,留下他的外孙女,为外孙女能上学,四处告借;我只知道他家里连个沙发也没有,临去世前,才搬进新家,搬家时,收破烂的都觉得他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家当,当破烂收也得打折……但这一切,都没有阻碍他对文学的向往,没有阻碍他的思索。

晚年的湘榛老师,写的少了,而跟他习文学的多了。他忙着给学生们修改,帮着推荐,学生作品发表了,就跟自己发表作品一样地高兴。他会端着酒盅,抽着劣质烟,跟得意门生聊到夜阑人静。

湘榛老师不谙世故,对所谓的迎来送往从不感兴趣。说话从不遮掩,得罪了好多人。他晚年,一些退休的老人到他家谈张长李短,他往往一扭头,不理,也不说话。如果你跟他谈文学,他马上眼睛就亮了。他的学生青年小说家马金刚说:“郝老师得的是肝癌,临去世前,我去看他,已经不能读书,我就给他念卡尔维诺的小说,念了一段,他特别高兴。”

我翻出湘榛老师给我的小说集《人之初》,他在扉页上的赠言是:“艺术真谛:独一无二。”老人的这八个字,大概会在我脑子里转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