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源斌
一钱难倒英雄汉。不就是两块三毛钱吗——他是想要读书,又不是想去杀人放火!
这位校长准确的职务,是革委会主任。他不识字。当时“文革”到了中期,搞“三结合”,他作为某一方的代表。派进镇上的完全中学,当了领导班子一把手。
这个人的相貌有严重的缺陷。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是假眼,可以自由转动,晶体上覆盖着一层白翳。有人猜想是塑料做的。他的脑袋受过伤,很不好使。学校新分配来几位年轻老师,他上前热情握手,说:“欢迎!欢迎!请问您尊姓?”第一个被他握手的是个女的,解释说:“我姓张,去年就进校了——这几位才是新来的同志。”握了一圈儿手,又到了这位女教师,他没有认出来,继续握手请教姓名,女教师脸红了,说,“我刚才说过的,我是去年来的,姓张。”这种张冠李戴的事情,不止一件两件,时有发生。
那个时候,学校时常召集全校大会,这位一把手偶尔也被请上台讲一讲话。他不识字,没有办法读讲话稿,记忆力又不好,想到哪儿讲到哪儿。他使用的全是生活中的大白话,喜欢打比方,听起来挺生动的,只是免不了出错。他批评学生放学急于回家,说:“出了学校大门,两步并做三步跑,朝家里狂奔!”两步并做三步,岂不是越走越慢?他将意思完全弄反了。底下学生听了,忍不住哄然大笑。他不明白,以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脸上很得意。他的话有时候十分粗俗:“这些同学听到放学铃响,嘿,你看他快活的样子——屁眼像有鸡毛搔的!”——后来,“两步并做三步跑”、“屁眼像有鸡毛搔的”,成了这座校园里老师和学生挂在嘴边、具有特殊含义的词汇。
我跟这位校长打过一回交道。那是高一下学期开学报名,学校要求在当月14日前缴清学杂费,逾期做自动退学论处。我父亲每月15日才发工资,等我拿到钱,已经被学校宣布除名了。我先是低声恳求,接着大声争辩,都不起作用。这时候,那位校长走过来了。他已经站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了,奇怪地插嘴问道:“这个规定,我怎么不知呢?”他不但让我报了句,还表态免去我这学期的二元三角学杂费。可是,这位学校的一把手说话是不能算数的。他的脑子不好使,向他请示过的事情,稍不留神他就忘了。学校大大小小一应具体事务,均由其他领导班子成员直接处理。所以我被除名的事,到这里并没有完:老师每天上课照样不点我的名,交上去的作业也不批改。然而,这一次真正例外,过了几天,他竟然想起我的事来了,不厌其烦地跟班主任和各科老师逐一打招呼。他还找到坚持要将我除名的那个领导班子成员,说:“一钱难倒英雄汉。不就是两块三毛钱吗——他是想要读书,又不是想去杀人放火!”可那位领导班子成员依旧不理不睬。他火了,发作道:“老子难道就不能做一回主?”
这位不识字的人后来不当校长了。后来,他死了。他在这座中学校园里共呆了11年,是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位校长。母校四十年大庆,纪念册用彩页介绍前后九任校长,只有8张照片——第五任是他的名字,上方放照片的地方空着,底下注有一行字:“病逝,未留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