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村头的三间低檐茅舍里,书声朗朗,穿过窗棂,随着微风,向着村外的树丛田野传散开去。
三间草房,有两间是通开的,另一间是内室,隔墙的门上悬着一幅粗布门帘。外面相通的两间屋里,坐着十几个读书的孩子,一会儿诗云子日,一会儿词章歌赋,咿咿呀呀,读得并不整齐,更显出家塾的情趣热闹。北窗下坐着的就是教书先生,给孩子布置下课业之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翻阅着一卷《汉书》。看到高兴之处,便猛拍一下桌子,呵呵大笑;有时候也连连哀叹,黯然神伤。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读书,似乎并不妨碍他的专心致志。但如果哪一个孩子读错了字句,他就会立刻抬起头来,拿起桌面上的戒尺一指,喝道:
“你,又错了!再错,非让你尝几下戒尺不可!”
那孩子就涨红着脸,耸鼻挤眼地出个怪相,低下头去再读,并不真的害怕。
就是说,这位先生很有些能耐,一心可以二用。他姓刘,叫刘志远。村里男女老少当然不会直呼名讳的,都称他刘先生。
村上的人对刘先生的身世来历知之甚少,刘先生在这里住下一年多了,无论对谁也没有谈起过,人们只知道刘先生大约四十岁,有一个漂亮贤慧的妻子,这个女人看上去要比刘先生年轻许多,明眸皓齿,见人就笑,但从不多话。
刘先生夫妇是一年多前来淮阳村的。那是个晚上,晚饭吃过好一会儿了,刘先生敲开村中一位长者的家门,先与妻子一起施了大礼,然后说自己嗜赌输光了田产地宅,家道破落,讨赌债的天天上门催命,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携妻出逃,流落至此,想找间草棚暂避一时。
长者召来几个族人商议。人们见刘先生的举止谨慎文雅,根本不像那类不务正业的狂浪弟子;他妻子那双深潭似的眼睛,不时闪烁着矜持警觉的光亮,就猜想到这夫妻二人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既然人家不说,谁也不能多问。况且淮阳村民风淳朴,以助人扶困为美德,当时就应允了刘先生夫妻的要求。正好村头有两间草房,原是一对绝嗣老人的房产,老人相继病逝,草房久无人住,已破败不堪。村人就请刘先生夫妇暂且委屈一时。
开始几天,刘先生二人的饮食全都村里人接济。每当有送去菜蔬粮米的,刘先生必然深施大礼,连声道谢,一副难以言说的羞窘之态。
过了几天,人们在一天早晨忽见刘先生门上贴了张字条。村中老少几乎没有识字的,只有那位长者读过几行书,便请了他来看看明白。长者走向门首,念道:
村居寂寞,如有子弟,愿作执经问字者,当不吝教诲,束惰免收。
长者念完,捋着白须又惊又喜地大声说:“哎呀!刘先生要给咱村上办学屋呀!”
众人一下沸腾起来。有的还将信将疑,问:“这可是真的?”
老者手指字条正色说:“我七老八十的人了,能哄你吗?这上面写的明白,谁家的孩子愿意读书识字的,刘先生将作教诲。束惰免收,还不收钱哩!”说着就推开房门,领众人走了进来。
刘先生坐在屋里,早就听见门外闹闹嚷嚷,这时见乡亲们进来,赶忙起身相迎。
长者又指指门上的字条问:“刘先生,你这可是当真?”刘先生难为情地笑笑:“老前辈,敝人深受村上父老恩惠,实在无以为报,所能力及的也只有此事了。乡邻不弃,就是我的荣幸!”
“刘先生!”长者动情地叫道:“淮阳村祖辈穷困,请不起先生,办不起家塾,没想到今天……你,你这是天泽善举啊!”
长者说着,就要向刘先生深躬施礼,他身后的人们一个个也要下跪。文先生慌忙上前拦住,说:“老前辈,你们这样更让我无地自容!教书先生我是当定了,从明天起,大家把孩子送来就是。”
“不行!”长者果断地说:“这两草房早就破败飘摇,刘先生夫妇屈身于此已嫌狭窄,怎么好再作学屋!咱们各家有力出力,有物献物,把这草棚修缮拓展一下,再送孩子来念书不迟!”
村人们听了,无不拍手赞成。
长者又对刘先生说:“刘先生,感激的话就不多说了,在此我替淮阳村的老少爷们儿立个规矩,虽说我们无钱出学资,但是,从今往后,你们夫妻二人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一年四时的棉单布衣,由村上各户分摊供给!”
村人们呼喊起来:“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刘先生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作揖致谢。
没过几天,两间草房变作三间,淮阳村的学屋就这样办起来了。
刘先生夫妇的生活所需,有村里按时送来,二人衣食无忧,日子过得恬淡平静。村里的人也觉得这对恩爱夫妻的确是好人,但也有点怪异。男的教书读书,女的洗衣做饭,除此之外无欲无求。闲下来时,两人也只是闷在屋里。女的从不到谁家串门,刘先生也只偶尔在傍晚时候,去村头的小柳树林里走走,很快就回来。而且独去独来,从不结伴。时间长了,就有人暗中猜测:刘先生莫非还有别的来头?
夕阳西下,孩子们散学了。刘志远走出房门,看看妻子正在灶间里烧火做饭,天色尚早,他便踱步走向门外,到那片柳树林里散散心。
刚走不远,迎面碰上了刘二。刘二打着哈哈说:“刘大哥,出来走走啊!”
刘志远“嗯、嗯”地应着,脸上虽有微笑,心里却全是厌恶地敷衍。
刘二自幼失怙,靠村里乡亲们一口汤一口饭地把他拉扯成人,没料到反而养成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脾性。三十岁出头了,仍然不想自食其力,住着两间父母留下的草房,整天东家一口、西家一顿地混日月,时不时地还干点偷鸡摸狗的把戏。因为有了这样的名声,远近村邻谁也不愿把自家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二流子,所以到今天刘二依然是光棍一条。没有什么负担,他也乐得自在,一天到晚见了谁都嘻皮笑脸,没个正形。把村里老少爷们恨得牙痛,都说没成想淮阳村出了这么个孽种,丢人现眼。村人又碍于家丑不便外扬,好在刘二就是个混吃混喝,没闯下什么大祸,也就懒得理他,由他去吧。
刘二是淮阳村里惟一一个称刘志远为大哥的人。他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你长我几岁,兄弟相称显得亲切。这样他就顺理成章地称刘志远的妻子为大嫂。
称先生还是叫大嫂,刘志远都不在乎,不过一个称谓而已。但令他不可容忍的是,这个所谓的兄弟竟对大嫂动了邪念。那也是一个黄昏,刘志远去柳林里散步了,刘二前来串门,看见刘志远的妻子正在烧火蒸饼子,就嘻笑着叫声:“大嫂”,凑到跟前。刘妻双手沾满面糊正忙活着,随意地应了声,说:“刘二兄弟,来啦!”
刘二嘿嘿笑着说:“大嫂,看把你忙得一头汗,兄弟看了心疼得慌。来,我帮你解开衣裳凉快凉快。”说着就从后面揽住刘妻,两只手在她胸前摸索着要解衣襟。
刘妻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搓着满是面糊的双手僵在灶旁,不知道如何应付才好。直到猛地觉得丰腴的双乳被刘二乱抓乱捏得生疼,才醒过梦来,“嗷”地哭嚎了一声,用力挣脱跑出灶间,胸前的衣扣已被刘二拽开了三四个,半边白晰的胸脯露在外面。
刘妻跑到院里,刘志远恰巧散步回来。看到妻子敞怀袒胸、惊魂未定的模样,又见刘二狎笑着从灶间走出,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气得浑身颤抖,攥紧拳头,铁青着脸往刘二跟前窜了两步,竟又止住了。憋了好一会儿,才压低着声音质问:
“刘二,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刘二早就料定一个教书先生奈何不了自己,这时见果然如此,就嘻嘻笑着说:“刘大哥,生什么气呀。叔嫂两个闹玩儿,手插进裤裆里摸两把也是常事。”
刘二嘻笑着走了。妻子扑向刘志远怀里放声大哭。刘志远赶紧将她扶进屋里,关严了门窗,说:
“别哭了,暂且忍一忍吧。”
出了这件事后,刘志远从心底里痛恨和厌恶刘二,所以见他迎面过来搭腔,只是带理不理地应着。
可是刘二一个泼皮,根本不识好歹,越发凑上前来说:“刘大哥,来村里一年多了,怎么没见你去城里玩玩,城里的街市可热闹哩!”
刘志远不耐烦地说:“我天生喜好清静,受不了城里的吵闹。”
“噢!”刘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你教了那么多孩子念书,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就不怕吵闹?”
嗯?刘志远听出了话中有话,不觉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刘二却嘿嘿地笑笑,调头向村里走了。
刘志远愣了一会儿,琢磨着刘二不怀好意的笑中隐含了什么。忽又想起妻子被刘二调戏的事,再也无心去柳林散步,便径直走回家来。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听到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刘志远无意地抬头看了看,目光正跟骑马人相对。刘志远一怔,还没想明白眼前出了什么事,那人已经翻身下马,大喊了一声:
“李密兄,你怎么在这里!”
刘志远被这喊声吓了一跳,同时也一阵惊喜,上前拉住那个人的手,激动地说:“仲伯兄,没想到是你呀!”
“是啊,真是奇遇呀!李……”
刘志远一下捂住了他的嘴,四下里看看,又示意那人将马拴好,拉着他走进屋里,把门闩死。
原来这位在淮阳村做了教书先生的刘志远,就是叛将杨玄感的谋士、朝廷四处缉拿的钦犯李密。那个被李密称作仲伯的人姓王,也是杨玄感麾下的一员干将。
杨玄感举事兵败,李密和王仲伯一起被俘。当时杨广已从辽东回撤,经涿郡到了高阳,就诏命樊子盖将李密等几名重犯押解到高阳行宫处治。樊子盖命手下将李密、王仲伯用铁链锁住,塞进囚车,派一队兵马押着去见皇上。走在路上,李密对王仲伯说:“到了高阳,咱们必死无疑。从东京至高阳有七八天路程,你我得想个主意逃出去,不能被昏君做了葅醢。”王仲伯和其他几个囚犯都非常赞同,并悄悄商定了一条计策。
当晚宿在店中,李密对几个押解官兵说:“我们几个必死无疑,在死之前有件事相求诸公。我们各自行囊里都带了一些金银,现在都奉送给各位,等我们死后,劳烦各位买口薄棺收殓我们,剩余的金银就归诸位了。
几位官兵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当然高兴,马上将囚犯行囊中的金银全数拿去,当时就买了酒肉吃喝到半夜。
从第二天起,几个官兵对李密他们就有了笑脸,说话也客气得多了。到晚上宿在客栈,他们又用囚犯们的银子买了酒菜,还给囚犯开了铁链,请他们一块吃喝。接连三天夜夜如此,第五天晚上又是这样。此处离高阳已经不远,李密觉得是时候了,就给囚犯们使了眼色。几个人用尽浑身解数,把押解官兵灌得酩酊大醉,昏睡过去。李密说声:“快走!”几个人便搜罗了金银兵械逃了出来。为了躲避官兵追捕,他们出了客栈便四散开去,各奔东西了。
李密逃脱之后就直奔了齐郡,他要去长白山投靠王薄的义军。杨广第一次征讨高丽那年,王薄起兵聚义,一首《毋向辽东浪死歌》赢得万众响应。李密认为王薄或可以成大事。谁知王薄目光短浅,没把李密放在眼里,还讥笑说杨玄感事败,全因用了一帮无用无能之才,言外之意李密也是一个。李密一气之下扭头离开了王薄,逃到时任雍丘县令的妹夫丘君明家躲避。丘君明身为朝廷命官,不敢收留李密,就将他转到一个王姓老秀才家里藏匿。王秀才侠肝义胆,愤世疾俗,又见李密很有文才,就把女儿雪梅许配给他,李密才有了这位陪他在淮阳村教书的贤妻。
在雍丘县好景不长。丘君明有个堂侄叫丘怀义,探知了堂叔与李密交往,为了得到赏银,就向官府告发了。很快就奏到杨广殿下,杨广命丘怀义亲自携带诏书,领兵搜捕李密。丘怀义指挥官兵包围了王秀才的家,恰巧李密与雪梅外出未归,幸免一难,而丘君明、王秀才却被抓去,几天后便被斩首。
就这样,李密改名换姓,偕雪梅再度逃亡,流落到了淮阳村。
王仲伯听完李密讲述了逃亡的经历,满脸歉疚地说:“李密兄,刚才是我太莽撞了,不该在门外大呼小叫直喊你的名字。”
李密说:“是啊,一旦被别人听见传出去,恐怕又有麻烦。”他叹了口气又说,“不过,整天这样提心吊胆地苟活,也不是长久之计。这地方呆一年两年可以,时间久了,难保不露风声。”
王仲伯说:“李密兄的疑虑不无道理。像你我这样的钦犯,逃到哪里也不可久留。我觉得,既然反了,就索性一反到底!兄嫂二人倒不如跟我一块儿去瓦岗寨,投奔翟让算了。”
李密一愣,问:“这么说,仲伯兄已经是瓦岗寨的人了?”
王仲伯点点头:“自从那一夜咱们逃脱分手以后,我就去了瓦岗寨,直到今天。今晚我是奉了寨主翟让之命,去二贤庄请单雄信的,他也是个义士首领。”
李密又问:“翟让待人如何?”
王仲伯说:“我与你不同。你靠谋略,我靠勇武,能闯能杀就行了。在寨主手下混得还算可以。”
“唉,仲伯兄,”李密叹道,“当今的义士,多是草莽英雄,不识用人之策。我怕那瓦岗寨的翟让,又是一个长白山上的王薄。”
“不会的,我可以为你引荐。”王仲伯手拍胸脯说,“眼下寨主正需要谋士,依你的才干一定会得以重用!”
李密说:“仲伯兄,说句心里话,我实在有些进退两难。被朝廷缉捕,四处躲藏,整天提心吊胆这滋味的确不好受。可是,做了这么久刘志远,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李密似乎是他人了。再说,淮阳村老老少少待我不薄,将十几个孩子交给我启蒙,我也不能说不管就不管了。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李密停顿一下,深情而又用内疚的眼光看着坐在一旁的雪梅,良久,继续说,“雪梅嫁给我这几年,除了担惊受怕,便是东躲西藏,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如今好歹也算有了间栖身的草棚。因此,只要相安无事,动不如静。去瓦岗寨的事,仲伯兄让我想想再说。”
王仲伯听李密说的也是实情,看看从自己进门起就陪坐在一边,并不时悄悄抹泪的雪梅,十分同情地说:“这样也好,应该从长计议。如果眼下的日子能维持下去,做个教书的刘先生当然不错。可是,李密兄,一旦有风吹草动定来瓦岗寨找我,绝不能再落到官府手里了。”
“这你放心,我一直都是非常警惕的。”李密点着头说。
王仲伯又转对雪梅说:“嫂子,这几年李密兄幸亏有你关照,才能熬到今天,你也跟着吃尽了苦头。女流之辈能有如此大义之举,令王仲伯自愧不如!我与李密兄分别太久,刚才见了面又惊又喜,只顾诉说别后的遭遇,却冷落了嫂子,还请嫂子宽恕不恭之罪!”
雪梅开颜一笑,说:“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见你们兄弟久别重逢,我心里也十分高兴呢!不过,唉,一边高兴,一边还是担心!”
李密说:“好了,高兴担心的事不管它,咱不能饿肚子说话。你去灶间做几样小菜来,我先跟仲伯兄喝上两杯!”
王仲伯也不客气,说:“正好我也饿了。不过,嫂子不要太张罗,简单弄点饭菜,吃过之后我就上路,今夜一定得赶到二贤庄去。”
雪梅爽快地答应:“知道了,请仲伯兄弟稍等。”就开门出屋。
然而雪梅旋即又转了回来,说:“刚才有个人影在房前一闪跑掉了,我跟了几步,也没看清是谁。”
王仲伯一惊:“莫不是有人一直在门外偷听?”
“不会吧!”李密自语着走到院里。夜幕四合,周围黑沉沉一片,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在心里说,淮阳村人老实厚道,不至于干这些低三下四的事,蓦地,他眼前浮现出刘二那个嬉皮笑脸的模样!又想到,还是谨慎些好。
雪梅看到的那个人影就是刘二。
别看刘二是个泼皮无赖,头脑却很有些小聪明,他对李密身世的猜疑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知怎么的,他越看这位“刘志远”,越觉得不像教书先生,刘先生整天一副温良谦卑的样子,显然是装出来的。而这样伪装的原因,好像不是由于他寄人檐下、为报答淮阳村人不弃之恩所致,他在遮掩着什么。
刘二的这种猜疑,在他调戏雪梅被李密撞见之后,就越发加重了。当李密怒目圆睁,紧握铁拳朝他走来的时候,他一下看清了那个温良谦卑的外表下包含的刚毅凶悍,这架势绝非一个教书先生所有,更不是村人百姓打架殴斗时的样子,到底是什么,刘二从未见过。可是,这位刘先生走了两步就停住了,只说了一句“你怎么可以这样”,尽管语气非常愤怒严厉,但不过就是一句话嘛,说完了竟然就放刘二走了。
刘二逃脱了一顿想像中的暴打,疑心反倒更重起来。他暗自揣测,看刘先生那副凶悍样子,若真打起来,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为什么没打?真的是因他是一个落魂流浪到此的外乡人,遇事得忍且忍吗?
过了几天,刘二越觉得自己的猜疑更有道理。因为他轻亵了“刘先生”的老婆以后,这些天来一直相安无事,即使他不亲自动手,依他在村里的为人和威望,只要稍微有透露,村里的长者及父兄辈的人绝不会饶过刘二。捆绑跪地挨木板子,三天之内任何人都不给他饭吃,然后再向刘先生赔礼道歉是一定少不了的。所有这些都没发生,就说明刘先生的嘴极为严实,没有告诉别人。他为什么这样忍气吞声?
刘二越想越觉得蹊跷,越觉得其中有些意思。这位刘先生一定不是常人,一定有什么隐密。说不定他是掠了人家钱财,拐了人家闺女私奔出来,到淮阳村暂避风头的。若真是那样,就可以不轻不重地敲他一笔,也好过几天吃喝玩乐的自在日子。
从那以后,刘二对教书先生更加留意起来,李密当然浑然不觉。没想到就在这天夜晚,刘二的猜疑果然被他证实了。
这天黄昏,刘二与李密在村口相遇,刘二说的要他去城里去玩的话也是试探。一年多来,刘二从未见教书先生夫妇二人迈出村子一步,这是一般常人所没有的耐性。他说了以后,见刘先生支吾应敷,当时并没在意,便转身回家。
走出一段路,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前,是刘二一个出了五服的叔辈家,与李密的茅屋斜对着不远。正巧,年轻的婶子出门小解,因是暮色昏沉,那女人没发觉街上走着刘二,还边走边解裤带。刘二见此情景,又生了邪念。就绕过篱笆院墙来到茅厕后面。乡下农夫家所谓的茅厕,不过是三面大半个人高的土墙围起的角落,经年累月,土墙上已千疮百孔。刘二来到墙后蹲下,找了一个稍大些的墙洞往里面窥探,暮色朦胧当中,只看见了一片雪白的屁股,还听到哗哗的水响,得意得他差点笑出声来。
正在意犹未尽,水响戛然而止,他那位婶子提上裤子走了。刘二见无光景可看,就站起身子打算回家,恰在这时,他昕到了那声叫喊:
“李密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二越过茅厕土墙寻声看去,见对面路上有一个骑马的人在跟刘先生说话。刘先生显得十分慌乱,随即便拉着那个人进屋去了,还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刘二打了个哆嗦,一种本能催使他急步绕到路上,轻手轻脚地猫到教书先生的窗下,但是门窗封闭得极严,只听到屋里有人声,说的什么,他却一句也没听明白。不过有一点刘二已经坚信不移:刘先生不姓刘,那个骑马人叫他李密兄。更何况那个人骑着马!在乡下,除了偶尔见到穿公服的人骑马之外,普通百姓绝少有骑马的。不管怎样,首先可以证实的便是刘先生已经不是刘先生了,至于他到底是谁,钱财藏在哪里,怎样才能敲他一笔,刘二自知绝非自己出面所能办到的,但是他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天还没亮,刘二就起身去了县城。
刘二有一个远房表舅家的表哥,姓孙,在县衙里混了个班头,外号人称孙大杠子,意思是凡事无论大小,只要经孙班头之手,他非得敲一杠子才行。孙大杠子跟刘二很投得来,刘二身上有几个零碎钱时,还常来县城约孙大杠子喝两盅。
这天孙大杠子见刘二又来县衙找他,就问:“怎么,又弄了两只鸡换成钱了?”
刘二嘿嘿一笑,说:“孙哥,这回你猜错了。今天,你得请我喝酒。”
“哟嗬!几天不见长了本事,倒要来敲我一……”想起自己的外号,后面的话就咽了回去,又问:“到底有什么事?”
刘二越发卖起关子:“摆下四样菜,烫上一斤酒再说。反正我是给孙哥送钱来的。”
孙大杠子看到刘二这副得意的模样,猜想他可能寻到了一条生财之路,想来找个合伙,就拉他进了酒馆。
三杯酒刚刚下肚,刘二就把自己对刘先生的猜疑,以及昨晚已经证实他不姓刘等等的事情全说完了。孙大杠子听说有人叫刘先生“李密兄”,手中的酒杯一抖,问:
“刘二,你说那个骑马的人叫刘先生李密兄?”
“是啊,是啊。”刘二鸡啄米似地点头。
“这不是玩笑,你可听清楚了?”
“当然听清楚了。”
“刘二,你知道李密是谁吗?”
“咱管他是谁哩!反正他是个有钱的主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住在淮阳村,这就行了。孙哥,明天你穿着公服去我们村,找那个李密晓以利害,只要他肯拿出钱来,咱就保证不把这事声张出去。哼,这回得狠狠地敲他一大杠子,让他知道知道……”
“闭上你那张嘴吧,就知道钱。”
刘二以为自己顺嘴说出了孙哥的外号,惹得他恼火,就嘿嘿笑笑,不再说话。其实,孙大杠子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刘二说的那个人真是朝廷通缉抓捕的那个李密,就不是敲他一杠子的事了。领人抓了李密,当然会得重赏,而且自己也绝不会只干个小小的班头,至少也得是个县令、县尉之类的。得了赏银之后,当然得拿出个三两二两的给刘二,但眼下要紧的是得让他稳住,不要再四处张扬。
他对刘二说:“你刚才说的这些,绝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免得别人先下手,把咱们的钱财抢了去。来,喝个一醉方休,明天我就去找那个教书先生叙谈叙谈!”
合当李密有九死一生之运。
刘二回到村里时已是傍晚。因是孙大杠子掏钱请客,刘二就一顿猛吃猛喝,到此刻还在云里雾里,醉醺醺地一步三晃。
在村口柳林边,刘二看见邻居的翠花姑娘在割羊草,就腆着脸走过去,说:“翠花,给我做媳妇吧。”
翠花闻到刘二满身酒气,板着脸说:“去!再敢满嘴喷粪我就砍你!”说着举了举手里的镰刀。
刘二毫不在乎:“嘿,还挺厉害哩。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刘二。你等着,我刘二马上就是有钱人了。明天衙门里就来找那位刘先生。他不姓刘,他叫李密,到时候他会乖乖地给我拿出钱来。等我有了钱,盖起三间大瓦房,就去跟你爹提亲。怎么样啊,翠花?”
翠花吓了一跳,顾不得跟刘二斗嘴,提起草筐匆匆走了。
天黑时候,李密跟雪梅正吃着饭,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来。他叫柱子,是翠花的弟弟,也在跟李密读书。柱子进门喘着粗气说:
“刘先生,我爹叫我来告诉你,衙门的人说你叫李密,明天就来跟你要钱,爹说,叫刘先生想个办法对付对付。”
李密忙问:“柱子,你爹怎么知道的?”
“是刘二,刘二喝醉了酒跟我姐姐说的!”柱子说完,转身跑了。
雪梅大惊失色,说:“淮阳村住不得了!”
李密点点头:“赶快收拾一下,现在就走。”
“上哪儿?”雪梅急切地问。
李密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说:“如今这样子还能上哪儿呢?只有一条路,上瓦岗寨!”
突然,他挥拳猛地砸在桌子上,咬牙说道:
“苍天啊,你睁开眼看着,我李密定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