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柳绿,万物复苏,转眼又是阳春时节,山川原野问的风光一派欣欣向荣。
纳言苏威的心里,丝毫没感到春天的到来,一直被严峻灰冷的寒冬裹挟着。他眼中看到的不是草木葱笼,景色明媚,而是天下社稷正在向深不可测的冰窟里沉陷着。
三月三是上巳节,按古有的风俗,上巳日要出外踏青、游乐,文人雅士则多戏水赋诗。今年的三月三,皇上将戏水之乐定在西苑的内海举行。
这一天,朝中群臣会聚西苑水边,与皇上一起饮酒赋诗,君臣同乐。皇上的兴致极为高涨,连饮三大杯之后,便即席赋诗一首,名曰《凤艒歌》:
三月三日向江头,
正见鲤鱼波上游。
意欲垂钓往撩取,
恐是蛟龙还复休。
皇上新诗甫出,百官一片欢呼雀跃,频频举杯,称颂陛下文采空前绝后,无与伦比,堪为当世一绝,云云。皇上不胜欣喜,受贺之后命百官都须作诗助兴,群臣遵旨纷纷唱和。
苏威也随臣僚们举杯喝彩,并将皇上的佳句一遍遍在心里默诵着,忽然就涌出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
“……正见鲤鱼江上游……恐是蛟龙还复休……”自古以来,只有圣上天子才可称龙,皇上今日竞把鲤鱼比作了蛟龙,当然是无意,即兴之作而已。不过,鲤李谐音,李为蛟龙,即得天下,无意中的诗作却应了谶语,此兆不吉!
苏威正自思自忖,又听得一阵欢呼,海上的水戏开始了。当年为庆贺通济渠开河,皇上在宫城积翠池边设宴大酺,何稠献上了他设计制造的七十二水戏,博得皇上的喝彩。木偶水戏尽管精巧新奇,毕竟还不是真人演艺,总觉得有些不过瘾。为了筹备今天上巳节的游幸,皇上早早就命一班学士撰绘了《水饰图经》,将古代七十二件水事收入书中,又使朝散大夫亲督艺伎照《水饰图经》中的故事排练成真人表演的傀儡戏。这时,七十二艘木船荡波水上,每船各演一出水事之戏,诸如:神龟负八卦出河,授于伏羲;玄龟衔符出洛水;赤龙载图出河,授于尧;丹甲灵龟衔书出洛,授于苍颉;尧舜游河遇五老人;禹遇神女于泉上;秦皇人海求仙……七十二戏各有绝妙之处,人物栩栩如生,加上钟磬筝瑟伴奏,令人耳目一新。直看得百官张口结舌、心花怒放。
除七十二艘水戏船外,还有十几只妓航酒船在水上穿梭往来,不时地为皇上和众臣添酒助兴。君臣边饮边乐,直到夕阳西下、灯火齐明的时候,皇上突然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也是一项崭新的宏伟计划,使苏威深感震惊!
皇上宣布:扬州至余杭之间八百里运河已经开通。也就是说,从此由东京沿水路可直达江南腹地杭州了。先帝开皇至今,皇上的离宫多在江北兴建,江南只有扬州江都宫一处,远远不足圣驾巡省之需。为弥补此缺憾,皇上已诏令毗陵郡守集兵役十万,在毗陵东南营造一座新官苑。
随后,皇上命内侍将毗陵新宫苑的图纸给百官传看。
毗陵郡位于扬州以南偏东三百里处,新开的运河经此南下至余杭。设计中的宫苑周围二十里,内有十六官。在流觞曲水、山湖水池之间从芳夏池之左开始,依次是骊光宫、流英宫、紫芝宫、凝脂宫、瑶景宫、浮彩宫、舒芳宫、懿乐宫、采壁宫、椒房宫、朝霞宫、珠明宫、翼仙宫、翠微宫、层成官和千金宫。此外还有四座凉殿,在清流环绕之中,四殿取名圆基、结绮、飞宇、漏景。毗陵宫苑仿照东京西苑设计,方圆比西苑小了许多,而奢华绮丽超过西苑。
正是在看到毗陵宫苑图样的那一刻,苏威的内心陡然感到了那种严冬的冰冷。在朝为官三十余载,仕途职阶三起三落,猛然有这种心境,是苏威平生第一遭,不由地心中自省:莫非我真的老了?
苏威是京兆武功人。其父苏绰,曾是西魏度支尚书,以革故鼎新而享誉朝野。文帝杨坚任北周丞相时,闻苏威大名,又经高颎引荐,两人有过一席长谈,之后杨坚曾叹:相见恨晚!杨坚禅位称帝,拜苏威太子少保,追赠其父苏绰为邳国公,让苏威袭爵。不久又让苏威兼纳言、民部尚书两职。苏威上表推让,而文帝下诏说:
“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卿有兼人之才,应无辞多务。”就是说,我量材使用,你也须能者多劳。苏威这才受命不辞。
苏威的为官之道,常以父训为准则。父亲苏绰在西魏时,因国用不足,奉旨定制征税之法,当时税赋很重,苏绰感叹说:“今日征税正如张弓,绝不是承平之世的税法。但愿后来之君王能将其松弛。”苏威将父亲的话牢记在心,引为己任。在做了隋室民部尚书之后,即奏请减免赋役,从轻征税,文帝言昕计从。在文帝眼里,苏威的作用和才干与高颎不相上下。
有一回,文帝无故发怒,要斩杀一名朝臣。苏威听说后闯宫进谏。文帝不但不理睬他,反而怒气更甚,要亲自出宫斩那朝臣。苏威张开双臂挡住文帝。文帝调头避开苏威,从侧门出宫。苏威又疾步绕行,迎面拦住了皇上。文帝无奈,恨恨地拂袖而去。过了一会儿,文帝怒气平息,冷静下来想想,觉得苏威的劝谏很有道理,若不是他,自己就铸成滥杀无辜之错。遂召苏威至御前,说:
“朝臣百官若都如你这样忠心,朕便可以无虑无忧了!”
文帝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
“苏威如果不遇朕,其才干就得不到充分施展;朕若是不得苏威,也无法推行治政之道。杨素文武双全,但论斟酌古今,助我宣化,他就比不上苏威!”
苏威与高颎同心辅佐文帝,治理国家,使大隋立国不几年便天下大治。文帝令朝臣修改旧法,成为一代通典,其中多数律令格式,都出自苏威笔下,被公认为朝臣中的能人。
苏威的儿子苏夔,也很有才学,加上父亲地位显赫,许多王公大臣都与他有很深的交情。文帝曾诏令议礼乐之事,苏夔跟国子博士何妥各出一个方案,而且互不相让。于是文帝将两个方案交百僚复议,同意苏夔方案的朝臣占了十之八九。何妥很没有面子,恚恨地说:“我苦读四十多年,反败在毛头小儿手下。”
何妥咽不下这口气,就四处搜罗证据,奏告苏威与礼部尚书卢恺等人结党营私,安插亲信,以旁门左道任用自己的叔伯兄弟苏彻、苏肃等枉冒为官。
文帝即令蜀王杨秀调查,竞查明奏告属实。文帝召见苏威,拿出《宋书》,翻到《宋书·谢梅传》一篇中有关朋党的段落,命苏威诵读。苏威惶恐不已,立即顿首谢罪。文帝却说:“现在认罪已经晚了。”
于是革去苏威的官爵,以开府身分回家,朝中许多名士也因此受了处罚。
过了没多久,太子杨广便向文帝进言:“苏威是个德行端正的人,只是被人所误罢了。”文帝下诏复爵邳公,任为纳言,苏威重又得以信用。文帝病重仁寿宫的时候,诏杨广前往侍疾,命苏威留守京师。
杨广即位后,加苏威上大将军。高颎直言犯上被诛,苏威又受到牵连免官。一年之后,又复起用,任为鲁郡太守,随后召还京师,拜为太常卿,继而加左光禄大夫、纳言。
苏威虽然仕途多有坎坷,但对朝廷尽忠尽力之心始终如一、不曾改变。然而,大业十二年的这个上巳日,在看了隆重的七十二水戏和宏伟的毗陵宫苑图纸的这一刻,苏威对皇上和国家的希望与信心之光开始熄灭。自知之明告诉他,年迈八十的苏威,在朝中的高位就要坐到头了。
五月初五端午节,百官群臣向皇帝献奇器珍玩,作节日的祝贺。满朝文武中,惟有苏威一个人给皇上敬献了一部《尚书》。
杨广熟读史书,他一眼就看透了苏威献《尚书》暗含的讽谕之意。尚书中有“五子之歌”。
夏朝姒太康暴虐,出外打猎游玩,一百多天了还不返回京师,部落首领后羿起兵造反。姒太康的母亲和他的五个兄弟徘徊洛水岸边,怨愤交集,慷慨作歌五首:
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皇祖训示:对庶民百姓应该亲近,而不应该疏远。百姓是国家的根本,只有根本坚固,国家才会安宁。普天之下,即使愚夫愚妇也会给我们有益的教导。君王如果不断地犯错失误,所引起的民怨,开始时往往潜伏在暗处,不易觉察。我们治理天下,就像用朽烂的绳索,去拉住六匹奔跑的骏马,身居百姓之上的人,能不害怕吗?
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皇祖训示:在内迷恋美女,会荒废国事;在外沉湎于游猎,也会荒废国事。嗜好美酒佳肴,沉醉声色歌舞,兴建绮丽的楼宇,天下不能不亡。
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底灭亡。——伊祁放勋曾经统治八方。而今政治混乱,法不成法,令不为令,终于还是灭亡了。
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覆宗绝祀。——英明的皇祖是万邦之王,将经典制度传给子孙,使其安享。货物交通,商旅兴旺,皇家自然会富有。一旦荒废坠落,皇家祭祀将永远断绝。
呜呼曷归,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郁陶乎子心,颜厚有忸怩。弗慎厥德,虽悔可追。——叹息唏嘘,你为何还不回头。使我们无限悲伤。百姓都在仇恨我们,而我们将依靠谁?满心哀痛,面色羞愧。如能谨慎迅速地改过,一时后悔还来得及!
所谓“五子之歌”,盖对祖先而言:一个孩子失国,五个孩子哀伤。苏威敬献《尚书》之心昭然若揭,使杨广十分恼火愤懑。
摆设在大殿里的各种珍玩虽然也琳琅满目,但比起往年却少得多了,因而苏威所献《尚书》陈列其中,显得格外扎眼。进献的礼品少,是因为许多州郡官员没有派人来。杨广悻悻地问:
“为什么各州郡守令使者所来无几?”
还是苏威出奏:“陛下,臣已问过了。近来四方盗贼日渐增多,水路陆路都很不太平。许多州郡官员的遣使在途中遭遇盗贼阻拦抢劫,侥俸活下来的都逃了回去。还有的州郡因畏惧凶险,就不敢派人进京贡献了。”
“哦?”杨广阴沉下脸来。在朝堂群臣面前,他每遇心情不快,脸色就会这样阴沉下来。他的目光转向左诩卫大将军宇文述:
“宇文卿,天下盗贼如此猖狂,这还了得吗?还成何体统!”
宇文述心里一阵慌乱,而脸面上却表现得十分平静,说:“陛下,盗贼日多之说不过是传言而已,极不确实。依臣所查,由于朝廷力剿,盗贼渐少,已不足为患。”
“不足为患?”
“陛下,的确如此,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比以前少得多了。”
杨广摇摇头,对宇文述这种含糊其词的回答显然不是十分满意,又问:“那你说说,现在盗贼比以前少了多少?”
“这……”宇文述支吾片刻,他实在也答不出一个具体数目,眨眨眼说:“陛下,现在盗贼还不到以前的十分之一。”
杨广调头又问苏威:“既然如此,怎么还会有州郡使者被劫于道路的事呢?”
苏威对宇文述这些人一味讨好献媚皇上的言词厌恶至极,恨得牙根发痒,他斜视一下宇文述,答道:“陛下,臣没有执理剿匪之事,不知道贼寇究竟多少,但是臣隐隐地觉得,祸患越来越近了,臣之担心也日益加重。”
杨广问:“此话怎讲?”
苏威说:“几年前只听说贼据长白一带,而今却近在汜水了。还有,从前征收的租赋和调发的丁役,如今还能征发多少?天下人口逐年增多,征发的租赋丁役却越来越少,租赋丁役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逃亡为盗了!陛下,臣无意耸人听闻,而是许多州县奏报贼情,总是化多为少,化少为无,只报喜而不报忧。若长此下去,终会积成大患,不堪设想!”
杨广一边听,一边就皱眉头。苏威的话太令他心烦了,让这老头一说,天下已成了盗贼的天下了。地方上奏报世事承平有什么不好?租调减少是州县官吏督促不利,只要严刑厉法即可解决,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苏威的一通言论没有触及到真正的忧患,没有说到点子上。不过,杨广还是给了这老臣一点面子,说:
“苏卿说的极有道理,防微杜渐是治理天下的根本之一。许多事情就因始于疏忽,至使小灾积成了大患。就说这个高丽小贼吧!”
皇上突然话锋转向高丽,朝臣们都不由一愣,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
“三次征伐辽东回来之后,至今已两年了,高丽王高元那夷贼却一直不来朝见。在辽东城下,他派人送给朕的降书上写得清楚,只要大隋撤兵,高元定当每逢佳节亲自来朝。现在可好,不但不亲自来朝,连个使者书信也不见了。众臣卿都说说,小小的高元为什么敢这样贼胆包天,猖狂无忌?”
殿下一片沉寂,没有人出班回答,因为他们知道,皇上正在激昂之处,并非真要臣卿作答。果然,杨广继续说下去:
“还不是没有对他严厉制裁惩罚,才使高丽小王将上国的一再宽容,误作软弱可欺!对这样的刁蛮无礼的贼邦朕定要再次动兵兴讨,打他个落花流水,给他些颜色看看!”
原来如此,皇上又动了征伐高丽的念头。大臣们都耷拉着眼皮不敢吱声,谁心里都明白,高丽虽小,但对其连番三征,几乎没有什么胜利可言。若再兴兵,非同小可,今日之国力已非昨天,百姓社稷恐难当再动兵戈的重负。
“苏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杨广见无人发话,就又点到苏威头上。
其实,苏威一直在思考着如何应对,听皇上点到了自己,就说:“陛下,去年秋圣驾被突厥夷贼围于雁门时,陛下曾许诺不再征辽,鼓舞了兵卒士气,奋勇拒敌,才使雁门固守不破。如今陛下又欲征发,臣恐在军中民间引起非议。”
“谁敢妄言谤政!”杨广正色厉声说,“还有,今后朝中不准再谈雁门。突厥一伙蟊贼,也是学了高丽藐视上国的榜样,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等到征服了高丽,朕腾出手来,一定把他杀个鸡犬不留!”
苏威见皇上火了,再出逆耳之语恐怕要倒霉,就说:“陛下所言极是,高丽非讨不可。但就眼下情势,再征高丽无需用朝廷精锐即可取胜,而且一举两得!”
杨广听苏威终于附和了自己的意思,脸上也就有了一丝笑容,问道:“苏卿,怎样能一举两得?”
“陛下,”苏威振振有词,“当今四方所谓盗贼,多因衣食所迫而为寇,并不是死心踏地与朝廷为敌,故而都怀有企盼朝廷招安的心思。臣以为,陛下只需颁布一道特赦四方群盗的诏令,就可变贼为军,得兵卒数十万人。陛下将其编为团队,委将帅带领,出辽西道,浮沧海道,夹击高丽。这些人喜于免罪,必然奋勇作战,争相立功报答圣恩。这样一年之内便可征降高丽!这就是臣所谓的一举两得之计。”
杨广听了苏威的这个主意,不怒不笑,只淡淡地说:“此事等朕想想之后再议。都退下吧。”
群臣逐一退下,只有御史大夫裴蕴不声不响地留在了殿中。看看臣僚都走了,他凑到杨广跟前说:
“陛下,臣以为苏威老臣出言不逊。他说赦免群盗即可得兵数十万,这就等于说当今天下盗贼竟有数十万之众!哪里会有那么多?”
杨广一脸愠色,说:“老奸巨滑,想用贼寇来威吓朕!哼,朕先隐忍几天,早晚会有办法堵住他那张嘴!”
裴蕴立时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含笑点了点头。
裴蕴的祖籍是河东闻喜,祖辈父辈却都曾在南朝为官。祖父裴之平是梁朝卫将军。父亲裴忌是陈朝都官尚书,后被周军俘虏,就降了周室,赐爵江夏郡公。裴蕴聪明善辩,很有吏治之才,在陈朝官至直阁将军。当时其父已效力大隋,裴蕴看透了陈后主荒淫昏庸,迟早要被隋亡,就暗地里致信杨坚,请求作内应,来了个身在曹营心在汉。平陈之后,文帝逐一审阅南陈衣冠之士,量才录用。阅到裴蕴的时候,文帝因他夙有向化之心,就越级擢拔,授于仪同。左仆射高颎不解文帝心意,便进谏说:
“裴蕴于国无功,官位却高于南陈其他降人,臣以为不太合适。”
文帝听了反而加授裴蕴上仪同,高颎不服,遂又劝谏。文帝干脆说了句:“再加开府。”
高颎如坠五里雾中,不敢再行劝谏。再劝谏下去,裴蕴不愁升至仆射了。当天就拜裴蕴开府仪同三司,在所有陈朝降人中,他受到的礼遇最为优厚。之后他还任过洋州、直州、棣州刺史,颇有政声。
大业初年,裴蕴在朝官考核中成绩优异,杨广见他善于理政,就调任他为太常少卿。裴蕴揣知皇上喜好声乐歌舞,就上书奏请召周、齐、梁、陈诸朝乐家子弟编为乐户。善音乐及倡优百戏者,都听候太常调遣。从此以后,各路声乐歌舞百戏人才,都荟萃东京乐府,又设置了博士弟子,教授技艺。一时间,宫廷乐人增至三万多人。杨广十分高兴,更加赏识裴蕴的智慧才干,迁任裴蕴为民部侍郎。
大业是继承的开皇、仁寿承平治世,当时禁网疏阔,户口人丁隐漏较多。有的人本已年满十八岁成为丁男,却将年龄说小,逃避赋役;有的人还不到六十,却诈称年迈,就免交租税。裴蕴做过地方官吏,深知其中的弊端。任职民部后,为革除户口隐漏之弊,他奏请皇上,提出实施大索貌阅之法。
所谓大索,就是搜括隐匿人口,貌阅就是责令地方官吏亲自当面检查百姓的年龄、相貌、形状,查出那些属成丁年龄,却用诈老诈小的办法逃避赋役的人。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创举,杨广当即准奏,并严责逐级官员执行。如果有一人检查不实,官司要被解职,里正、里长要被流徙边地。还采用了奖赏告密的办法,如果百姓告发一人貌阅不实,就令被纠告之家代输赋役。
到了年底,大索貌阅取得显著成果,各郡核实计账进丁二十余万,新附户口六十五万。不仅如此,自晋以来,历朝历代君王都颇感头疼的,地方豪强大族荫占人户,与国家争抢劳力的事,也因此得到了根本遏制。杨广临朝御览奏状,高兴地对百官说:“前代没有贤才,以致产生户口罔冒。今天户口确实,全都是裴蕴的功劳。天下得贤人而治呀!”
不久,便擢授裴蕴为御史大夫,与苏威、虞世基等共为朝中重臣,参掌机要。
裴蕴为官,虽有政治之才,但他最大的特长,还在善于窥伺揣摩皇上的微妙旨意。他身为御史大夫,凡皇上欲加之罪之人,必想方设法罗织出罪名,加以惩治;皇上想宽宥的人,即便罪责再重,他也会千方百计为其开脱,直到无罪获释。正因为他的这种才干,大小之狱,皇上都交由裴蕴办理,连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敢跟他相辩相争。凡有案情,裴蕴必然先参透皇上旨意然后再作决断。裴蕴又巧言善辩,判罪或轻或重,全凭他信口雌黄,别人也很难驳斥他。
这回,他又悟出了皇上的心机:苏威这张嘴,太让皇上闹心了!裴蕴抚摸着苏威进献的《尚书》,心里说:“五子之歌”应成为苏威老臣的仕途“绝唱”!
于是,他又向杨广进言:“陛下,臣早就听说,苏威在高阳主持选官时,收受贿赂,滥授官职,惹得怨声鼎沸。再就是雁门之役后,他畏惧突厥,危言惑众,以镇抚关中为名,劝陛下回西京。臣总是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目的不可告人。五子之歌,难道也是他可以唱的么!”
这些话正与杨广的心思吻合,就吩咐说:“苏威的事,还得由你查办。”
裴蕴欣然领旨。
由裴蕴亲自督查审理,当然没有成不了罪的案子,而且只要查,必有大罪。没过多长时间,苏威的罪状就查实清楚:“朋比为党,好为异端,怀挟诡道,缴幸名利,诋詈律命,谤讪台省……”哪一条也不轻。
说来也巧,恰在此时,不知是谁上了一道密报,说苏威暗中与突厥交往,阴谋不轨。加上这一条,裴蕴将苏威定成了谋反死罪!
苏威万没料到一部《尚书》会招来杀身之祸,与活命相比,刚正不阿已是无稽之谈。在刑部大狱里,他连夜给皇上写了一纸奏表,陈述自己奉事大隋两代三十多年,精忠至诚不能感动皇上,反而屡有过失,望皇上恕万死之罪!
杨广读过奏表,还真的动了恻隐之心,长叹一声说:“唉,八十岁的人了,让他活也活不了几天,就免他一死,免官回家吧!”
苏威老头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从刑部出来,匆匆收拾了一下,没几天便启程上路,回了河东老家。
从此,皇上耳根底下的确清静多了,朝中群臣也不再乱传谣言,说什么盗呀贼的,这样天下也就太平无事了。只有征发丁役租赋进展迟缓,再征高丽的事议了又议,都因此而搁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