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园诗话(中华国学经典)
47577800000009

第9章

七六、戒滥评

【原文】

西崖先生云:“诗话作而诗亡。”余尝不解其说,后读《渔隐丛话》,而叹宋人之诗可存,宋人之话可废也。皮光业诗云:“行人折柳和轻絮,飞燕含泥带落花。”诗佳矣。裴光约訾之曰:“柳当有絮,燕或无泥。”唐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诗佳矣。欧公讥其夜半无钟声。作诗话者,又历举其夜半之钟,以证实之。如此论诗,使人夭阏性灵,塞断机括,岂非“诗话作而诗亡”哉?或赞杜诗之妙。一经生曰:“‘浊醪谁造汝?一醉散千愁。’酒是杜康所造,而杜甫不知,安得谓之诗人哉?”痴人说梦,势必至此。

【译文】

西崖先生说:“诗评兴盏时诗歌就衰亡了。”我曾经对这种说法不理解,后来读了《渔隐丛话》,因而感叹宋朝人的诗歌值得保存,宋朝人的诗评应该废除。皮光业(皮日休之子)有句诗说:“行人折下柳枝荡起轻轻的柳絮,飞翔的燕子口中衔着的春泥也沾上了落花。”这诗好啊!裴光约却指责说:“柳当然有絮,但是燕子可能口中没有含泥。”唐代人有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诗好啊!欧阳修却讥笑说夜半没有钟声。作诗歌评论的人又举例夜半的钟声,以考证此事。如此评论诗歌,使人阻塞了性灵,埋没了智慧,这难道不是“诗评兴盛,诗歌衰亡”吗?有人称赞杜甫诗歌的美妙。一位书生却说:“‘浊醪谁造汝?一醉散千愁?’酒是杜康所遣,而杜甫不知道,又怎么称得上是诗人呢?”痴人说梦,势必会荒唐到这么一种田地。

七七、评诗谶①

【原文】

诗谶从古有之。宋徽宗《咏金芝生》诗,曰:“定知金帝来为主,不待春风便发生。”已兆靖康之祸。后蜀主孟昶《题桃符贴寝宫》云:“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生。”后太祖灭蜀,遣吕余庆知成都。王阳明擒宸濠,勒石庐山,有“嘉靖我邦国”五字。亡何,世宗即位,国号嘉靖。扬州城内有康山,俗传康对山曾读书其处,故名。康熙间,朱竹坨游康山,有“有约江春到”之句。今康山主人颖长方伯②,修葺其地,极一时之盛,姓江,名春,亦一奇矣!

【注释】

①谶:预测吉凶的隐语、图记。

②方伯:泛指地方长官。

【译文】

作诗对将来的事进行预言在古代就有了。宋徽宗有《咏金芝生》诗说:“定知金帝来为主,不待春风便发生。”已预知有靖康之祸。后蜀主孟昶也在《题桃符贴寝宫》里说到:“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生。”后来太祖灭了蜀,派遣吕余庆来把守成都。王阳明擒获宸濠,在庐山刻了一块石碑,写有“嘉靖我邦国”五个字。没过多久世宗即位,把国号改为嘉靖。扬州城内有康山,民间传说康对山曾在这里读书,因此命名。康熙年间,朱竹坨游康山,曾写有“有约江春到”的句子,现在的康山主人颖长长官,把这里治理得很好,一时呈现出繁盛的景象,这位主人姓江,名春,这也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啊!

七八、描诗容易作诗难

【原文】

士大夫宦成之后,读破万卷,往往幼时所习之《四书》、《五经》,都不省记①。癸未召试时,吴竹屿、程鱼门、严冬友诸公毕集随园。余偶言及《四书》有韵者,如《孟子》“师行而粮食”一段,五人背至“方命虐民”之下,都不省记。冬友自撰一句足之,彼此疑其不类,急翻书看,乃“饮食若流”四字也。一座大笑。外甥王家骏有句云:“因留僧话通吟偈,为课儿功熟旧书。”

甥多佳句,如“乍见波微白,方知月骤明”,“一编如好友,宜近不宜疏”,“衣因乱叠痕常绉,书为频翻卷不齐”,“宿云似幕能遮月,细雨如烟不损花”,“停足恰逢曾识寺,入门先问旧交僧”,“曲引急流归远港,微删密叶显新花”,“伏枕苦吟无好句,描诗容易做诗难。”皆有放翁风味。

【注释】

①省:记,记忆。

【译文】

士大夫当官之后,已读万卷之书,但往往记不起年幼时所读的《四书》、《五经》了。癸未年召试时,吴竹屿、程鱼门、严冬友等先生聚集到随园。我偶尔说到《四书》中有韵的篇目,如《孟子》“师行而粮食”一段,五人背到“方命虐民”之后就都不记得了。冬友自己编了一句结尾,大家都怀疑不像,急忙翻开书本看,是“饮食若流”四个字。在座各位都大笑。我外甥王家骏有诗说:“因为留下僧人一道谈禅,结果温习的却都是小时候所学的功课和旧书。”

外甥有很多好的诗句,如“刚看到波浪呈现一片微白,才知道是月亮突然亮了起来”,“书卷就像好朋友,应该亲近不应该疏远”,“衣服因为胡乱折叠而生出许多褶皱,书本因为常常翻阅页面都不整齐了”,“晚上的云朵像幕布能遮蔽月亮,细细寸丝像烟雾不会损伤花儿”,“停下脚步刚好遇到了曾经熟悉的寺庙,一进门首先就问询旧日交好的僧友”,“曲曲折折的急流回到远方的港口,稍微删除一些太过浓密的叶子露出刚开的花朵”,“伏在枕头上苦苦吟咏好的诗句,才发觉描诗容易作诗难”。这些都有陆游的风格。

七九、诗之用意与下语

【原文】

《漫斋语录》曰:“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余爱其言,每作一诗,往往改至三五日,或过时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独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领解。朱子曰:“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何也?欠精深故也。郭功甫曰:“黄山谷诗,费许多气力,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有汪孝廉以诗投余,余不解其佳。汪曰:“某诗须传五百年后,方有人知。”余笑曰:“人人不解,五日难传,何由传到五百年耶?”

【译文】

《漫斋语录》上说:“作诗用意要精深,用语要平淡。”我很喜欢这个说法,每作完一首诗,往往改三五天才好,或者过一阵再改。为什么?求诗意上的精深,是一半工夫;求语言上的平淡,又是一半工夫。不精深不能超越其他而独自占先,不平淡不能让人人都理解体会。朱熹说:“梅圣俞的诗,不是平淡,而是枯槁。”为什么?因为欠缺精深。郭功甫说:“黄山谷的诗,费了许多气力,说的是什么?”为什么?欠缺平淡的原因。有个叫汪孝廉的人投诗给我,我不知道这诗有什么好处。汪说:“我的诗必须传到五百年后才有人知道。”我笑着说:“人人都不能理解,五天都难传下去,凭什么能传到五百年以后呢?”

八,看题行诗

【原文】

严沧浪借禅喻诗,所谓“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韵可味,无迹象可寻”,此说甚是。然不过诗中一格耳。阮亭奉为至论,冯钝吟笑为谬谈;皆非知诗者。诗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种境界。如作近体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元箸①,断不能得弦外之音,甘余之味。沧浪之言,如何可诋?若作七古长篇,五言百韵,即以禅喻,自当天魔献舞,花雨弥空,虽造八万四千宝塔,不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显渡河、挂角之小神通哉?总在相题行事,能放能收,方称作手。

【注释】

①超超:卓越的样子。元箸:十分明显。元,大。箸,通“著”,明显。

【译文】

严羽借禅来比喻诗歌,他说诗就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韵可味,无迹象可寻”,这种说法很有道理。然而这不过是诗中的一种风格罢了。阮亭却将这奉为真理,冯钝吟讥笑它为谬论。他们都不是真正理解诗歌的人。诗歌不必每一首都是这样,但也不可以不了解这种境界。例如作近体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凡脱俗,是万万不能得到弦外之音、甘余之味的。严羽的话怎么可以指责呢?假如作七古长篇,五言百韵,用禅比喻,应当是天魔献舞,花雨弥漫整个天空,即便造八万四千宝塔,也不为多,又何止是一羊一象来表演渡河、挂角这样的小神通呢?总之,要依诗题行事,能够放得开收得住,才称得上是作诗的能手。

八一、不可苛论古人

【原文】

余雅不喜苛论古人①。阮亭骂杜甫无耻,以其上明皇《西岳赋表》云:“惟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指杨国忠故也。不知表奏体裁,君相并美,非有心阿附。况国忠乱国之迹,日后始昭。当初相时,杜甫微臣,难遽斥为奸佞。即如上哥舒翰诗,亦极推尊,安能逆料其将来有潼关之败哉?韩昌黎《赠郑尚书序》,郑权也;颜真卿《争坐位帖》,与郭英义也:本传皆非正人,而两贤颇加推奉,行文体制,不得不然。宋人訾陆放翁为韩侂胄作记,以为党奸;魏叔子责谢叠山作《却聘书》,以伯夷自比,是以殷纣比宋:皆属吹毛之论。孔子“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②,所谓“上大夫”者,独非季桓子、叔孙武叔一辈人乎?③【注释】

①雅:平素,向来。

②訚訚:争辩的样子。

③辈:类。

【译文】

我向来不喜欢苛求古人。王阮亭因为杜甫上书唐明皇的《西岳赋表》上说:“是华山送给陛下辅佐大臣,来克生司空。”而骂他无耻,这首诗中的“大臣”是指的杨国忠。阮亭不知道表奏的体裁要求君王和宰相互相赞美,杜甫并不是有心阿谀奉承。更何况杨国忠乱国的劣迹日后才被发现。当初他做宰相的时候,杜甫只是个小官,难以斥责他为奸佞。就像他上哥舒翰的诗,也极力推崇他,哪能料到他将来会有在潼关的大败呢?韩愈写有《赠郑尚书序》,推崇郑权;颜真卿写有《争坐位帖》,送给郭英义。他们在本传里都不是正人君子,而两位贤人却颇推崇他们,这是文章体裁的要求,不得不这样。宋朝人指责陆游为韩侂胄写传记,认为他是党奸;魏叔子指责谢叠山作《却聘书》,把伯夷比作自己,而以殷纣比作宋朝。这都是属于吹毛求疵的言论。孔子所说的“与上大夫谈话,争论不休”,这里所说的上大夫,难道不就是季桓子、叔孙武叔这类人吗?

八二、诗句平浅而意味深长

【原文】

诗有极平浅,而意味深长者。桐城张徵士若驹《五月九日舟中偶成》云:“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风寒正长潮。忽忽梦回忆家事,女儿生日是今朝。”此诗真是天籁。然把“女”字换一“男”字,便不成诗。此中消息,口不能言。

【译文】

诗有写得极其平易浅显但意味深长的。桐城张若驹徵士的《五月九日舟中偶成》写道:“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风寒正长潮。忽忽梦回忆家事,女儿生日是今朝。”这首诗真上天之作。然而把“女”字换成一个“男”字,就不成诗了。这中间的奥妙,不是用嘴能说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