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园诗话(中华国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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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六五、诗之指点语

【原文】

诗有现前指点语最佳。香树尚书《题红叶》云:“一夜流传霜信遍,早衰多是出头枝。”程鱼门《观打渔》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网由来撒最多。”张哲士《观弈》云:“笑渠敛手推枰后,始羡从旁拢袖人。”宋人诗云:“无事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哲士《月夜》云:“恐有闲人能见访,满庭凉影未关门。”两意相反,而皆有味。

【译文】

诗歌中有对当前事物进行评论的语句,这是最好的。香树尚书的《题红叶》说:“一夜的霜遍及了整个大地,那些早早衰败的大多是出头的枝叶。”程鱼门《观打渔》说:“旁人袖手旁观不要见怪,从来撒得最多的都是空网。”张哲士《观弈》说:“笑他推棋收手而去之后,才开始羡慕那在一旁看下棋的人。”宋朝人有诗说:“没事时关紧门以提防那些俗气的客人,真正喜欢清闲的人又会与多少人来往呢?”哲士的《月夜》说:“担心有清闲之人来访,满院都是清凉的树影不用关门。”两诗的意思相反,但都饶有风趣。

六六、四解露筋祠

【原文】

七夕,牛郎、织女双星渡河,此不过“月桂”、“日乌”、“乘槎”、“化蝶”之类,妄言妄听,作点缀词章用耳。近见蒋苕生作诗,力辨其诬,殊觉无谓。尝谓之云:“譬如赞美人‘秀色可餐’,君必争‘人肉吃不得’,算不得聪明也。”高邮露筋祠,说部书有四解:或云:“鹿筋,梁地名也;有鹿为蚊所啮,露筋而死,故名。”或云:“路金者,人名也;五代时将军,战死于此,故名。”或云:“有远商二人,分金于此,一人忿争不已,一人悉以赠之,其人大惭,置金路上而去。后人义之,以其金为之立祠,故名路金,讹为露泾。”所云“姑嫂避蚊”者,乃俗传一说耳。近见云松观察诗,极褒贞女之贞,而痛贬失节之妇,笨与苕生同。不如孙豹人有句云:“黄昏仍独自,白鸟近如何?”李少鹤有句云:“湖上天仍暮,门前草自春。”与阮亭“门外野风开白莲”之句,同为高雅。

【译文】

七夕那天,牛郎、织女渡过银河,这和“月桂”、“日乌”、“乘槎”、“化蝶”一类,都是姑妄说说,姑妄听听,只是用来点缀词章罢了。近来见蒋苕生作诗,极力辩驳这些事虚妄,觉得很没有必要。我曾对他说:“譬如称赞美人‘秀色可餐’,您一定会争执说‘人肉吃不得’,这算不得聪明呀。”有关高邮的露筋祠,在解说书中有四种注解。有的说:“鹿筋,是梁地地名;因为有一只鹿被蚊子所咬,露出筋骨而死,因此有这样的名字。”有的说:“路金,是人名,五代时的将军,在这个地方战死了,因此有这个名字。”有的说:“有远道而来的二位商人,在这里分金子,一个人争抢不已,另一人把自己的一份全给了他,这人十分惭愧,将金子放在路上走了。后人认为他很仗义,用他的金子为他立了个祠,因此取祠名为路金,错传为露泾。”所谓的“姑嫂避蚊”一说,是民间的一种传说。最近见云松观察的诗歌,极力褒扬贞节女子,而痛贬失节的女人,笨得和蒋苕生一样。不如孙豹人有诗句说:“黄昏时仍独自一人,问白鸟近来怎么样了?”李少鹤有句诗说:“湖面上天空仍然昏暗,门前的草已经绿了。”与阮亭“门外的野风吹开了白莲”的句子,同样十分高雅。

六七、选诗的标准

【原文】

选诗如用人才,门户须宽,采取须严。能知派别之所由,则自然宽矣;能知精彩之所在,则自然严也。余论诗似宽实严,尝口号云:“声凭宫徵都须脆,味尽酸咸只要鲜。”

【译文】

选诗如同启用人才,对其出身的要求一定要宽容,但采录一定要严格。能够知晓诗派的由来,对门户的要求就自然放宽了;能够知晓精彩所在的地方,采录就自然严格了。我评诗看似宽容实则严格,曾号称说:“声音只要凭借宫徵都一定清脆,味道只要新鲜,不一定非要酸味、成味。”

六八、无意传名情真切

【原文】

《三百篇》不著姓名,盖其人直写怀抱,无意于传名,所以真切可爱。今作诗,有意要人知,有学问,有章法,有师承,于是真意少而繁文多。予按:《三百篇》有姓名可考者,惟家父之《南山》,寺人孟子之《萋菲》,尹吉甫之《蒿高》,鲁奚斯之《闷宫》而已。此外,皆不知何人秉笔。

【译文】

《三百篇》不注明作者姓名,大概是作者直抒胸臆,对于传名没有兴趣,所以这些诗真切可爱。现在的人作诗,有意让人知晓,加上他们有学问,讲究章法,并各自有师承,于是注入诗作中的真情实感少,而繁复的文字多。依我看,《三百篇》中有作者可考的篇目,只有家父的《南山》,寺人孟子的《萋菲》,尹吉甫的《蒿高》,鲁奚斯的《閟宫》罢了。除这些外,其他篇目都不知道是谁执笔写的。

六九、上天造人

【原文】

或言八股文体制,出于唐人试帖,累人已甚。梅式庵曰:“不然。天欲成就一文人、一儒者,都非偶然。试观古文人如欧、苏、韩、柳,儒者如周、程、张、朱,谁非少年科甲哉?盖使之先得出身,以捐弃其俗学,而后乃有全力以攻实学。试观诸公应试之文,都不甚佳,晚年得力于学之后,方始不凡。不然,彼方终日用心于五言八韵、对策三条,岂足以传世哉?就中晚登科第者,只归熙甫一人。然古文虽工,终不脱时文气息,而且终身不能为诗,亦累于俗学之一证。”

【译文】

有人说八股文的体例,出自唐朝人的试帖,毁人已经很深重了。梅式庵说:“不是这样。上天想成就一个文人、一名儒学家,都不是偶然的事。试看古代像欧阳修、苏轼、韩愈、柳宗元这样的文人,像周敦颐、程颐、张载、朱熹这样的儒学家,谁不是少年时就科举及第呢?也许让他们首先获得了地位,他们就会抛弃以前的俗学,并全力以赴地攻克实实在在的学问。试看各位应试时的文章,都不太好,晚年经过学习,文章才开始不同凡响。倘若他们终日用心于五言八韵、对策三条,哪能具有流传后世的学问呢?论及中晚年考中科举而能传世的贤人,只有归熙甫一人。然而他虽然古文写得好,始终不能脱离时下八股文的气息,而且终生不能作诗,也是被俗学所害的一个例子。

七、铸造得文理

【原文】

余尝铸香炉,合金、银、铜三品而火化焉。炉成后,金与银化,银与铜化,两物可合为一;惟金与铜,则各自凝结,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于诗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诗,金、银也,不搀和铜、锡,所以品贵。宋、元以后之诗文,则金、银、铜、锡,无所不搀,字面欠雅驯,遂为耳食者所摈①,并其本质之金、银而薄之可惜也!余《哭鄂文端公》云:“魂依大袷归天庙。”②程梦湘争云:“‘袷’字入礼不入诗。”余虽一时不能易,而心颇折服。

【注释】

①耳食:比喻不假思索,轻信所闻。

②袷:古代朝服、祭服的交领。

【译文】

我曾经让人铸造一个香炉,合金、银、铜三种金属火化而成。香炉铸成后,金与银化在一起,银与铜化在一起。只有金与铜,却各自凝结,像君子与小人互不相容一样。因此,我在诗文道理上有所领悟。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初、中、晚唐的诗歌,就是金与银一样,未掺和铜、锡,所以珍贵。宋、元以后的诗文,却是金、银、铜、锡无所不掺,字面不够雅致,于是被一些轻信的人所摈弃,连其中所含的金、银也遭到鄙视,真是可惜呀!我在《哭鄂文端公》中写道:“魂魄依附大袷回到了天朝。”程梦湘争辩说:“‘袷’字能进入礼仪,但不能进入诗歌。”我虽然一时不能更改,但心里被他所折服。

七一、无题与有题

【原文】

无题之诗,天籁也;有题之诗,人籁也。天籁易工,人籁难工。《三百篇》、《古诗十九首》,皆无题之作,后人取其诗中首面之一二字为题,遂独绝千古。汉魏以下,有题方有诗,性情渐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韵之试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远。且有“赋得”等名目,以诗为诗,犹之以水洗水,更无意味。从此,诗之道每况愈下矣。余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诗到无题是化工。”略见大意。

【译文】

没有题目的诗作,是上天发出的声音;有题目的诗作,是人发出的声音。上天发出的声音容易工整,人发出的声音难于工整。《三百篇》、《古诗十九首》,都是无题之作,后人取诗中前面一二个字作题目,于是流传千古,独一无二。自汉魏以来,有诗题才有诗,而诗中的性情渐渐疏离。到唐代有人作五言八韵的试帖,用格律加以限制,因而诗中的性情更加远离。并有“赋得”等名目,用诗作诗,就好比用水来洗水,更加没有意味。作诗的真谛每况愈下。我小时候写过一句诗说:“花如有子非真色,诗到无题是化工。”从这句诗中大略可见我的观点。

七二、诗歌的妙处

【原文】

东坡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言最妙。然须知作此诗而竟不是此诗,则尤非诗人矣。其妙处总在旁见侧出,吸取题神,不是此诗,恰是此诗。古梅花诗佳者多矣。冯钝吟云:“羡他清绝西溪水,才得冰开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余《咏芦花》诗,颇刻划矣。刘霞裳云:“知否杨花翻羡汝,一生从不识春愁。”余不觉失色。金寿门画杏花一枝,题云:“香骢红雨上林街,墙内枝从墙外开。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见状元来。”咏梅而思至于冰,咏芦花而思至于杨花,咏杏花而思至于状元,皆从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译文】

苏东坡说过:“一作诗就是这首诗,就知道这人不是诗人。”这句话说得很好。但是要知道做这首诗竟然做出的不是这首诗,则更不是诗人啊。诗的妙处在于主题总在旁侧显现,看着不像这首诗,其实恰恰是这首诗。古代梅花诗写得好的很多,冯钝吟说:“羡慕西溪水清绝无双,冰刚刚融化就见它盛开。”这是前人所未有的。我的《咪芦花》诗,十分像他的这一首。刘霞裳说:“知不知道杨花反而十分羡慕你,一生不知道什么叫春愁。”我不觉失色。金寿门画杏花一枝,旁边题诗说:“上林街上红雨飘落马蹄生香,树枝从墙内伸到墙外并开出了花。只有杏花十分得意,三年后又看到状元郎回来。”由咪梅想到冰,由咏芦花想到杨花,由咏杏花而想到状元,都是从极高处落笔,又怎能不是好诗呢?

七三、诗贵真切

【原文】

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太白斗酒诗百篇,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不过一时兴到语,不可以词害意。若认以为真,则两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仅存若干?且可精选者,亦不过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惟糜惟芑①,美谷也,而必加舂揄扬簸之功;赤董之铜②,良金也,而必加千辟万灌之铸。

【注释】

①芑:一种谷类植物。

②董:纯正。

【译文】

作诗很难做到真切感人,必须先有真情实感然后才能达到真切,否则只能敷衍成文;作诗很难做到淡雅,必须先具备渊博的学问才能达到淡雅的境地,否则诗就会粗俗不堪。李白喝酒一斗写成百篇诗歌,苏轼的嬉笑怒骂都可写成文章,这些都不过是一时兴致到来时所得的语句,不能因选词而损害了意境。若引以为真,那么他们二人的文集,最好扔到破屋子里去,为何反而存下来这么多呢?而且可以精选出来的,也不过十分之五六。人怎么可以依仗才能而放任自己呢?糜和芑都是美味的粮食,但也必须加以舂捣和扬簸;纯正的铜,相当于上好的金子,但必须加以千锤百炼。

七四、诗歌不宜分期精雕细刻

【原文】

论诗区别唐、宋,判分中、晚,余雅不喜①。尝举盛唐贺知章《咏柳》云:“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初唐张谓之《安乐公主山庄》诗:“灵泉巧凿天孙锦②,孝笋能抽帝女枝。”皆雕刻极矣,得不谓之中、晚乎?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琐碎极矣,得不谓之宋诗乎?不特此也,施肩吾《古乐府》云:“三更风作切梦刀,万转愁成绕肠线。”如此雕刻,恰在晚唐以前。耳食者不知出处,必以为宋、元最后之诗。

【注释】

①雅:平素,向来。

②天孙:植物的再生或蘖生者。

【译文】

谈到诗歌就区分唐诗、宋诗,并分为中期、晚期,我向来不喜欢这样。我曾经例举盛唐贺知章的《咏柳》:“不知道这细细的绿叶是谁裁剪出来的,原来是2月的春风,它就像那锋利的剪刀。”初唐张谓之《安乐公主山庄》:“灵泉巧妙地凿出自然天成的锦绣画卷,孝顺的竹笋也能抽出金枝玉叶。”这些诗句都极其雕饰,难道不像是出自中唐、晚唐?杜甫的“影子受到碧绿清水的勾引,凤儿嫉妒红花便将它吹倒”,“老迈的妻子用纸画出棋盘,年幼的孩子敲针作钓鱼钩。”琐碎到了极点,难道不像是宋诗吗?不仅如此,施肩吾《古乐府》:“半夜三更吹起大风,就像是切断好梦的利刃,万般的愁绪就像是缠绕肠子的丝线。”如此雕饰,恰恰产生于晚唐之前。轻信的人不知出处,一定以为是宋、元后期的作品。

七五、杜甫的随兴诗

【原文】

余雅不喜杜少陵《秋兴》八首,而世间耳食者,往往赞叹,奉为标准。不知少陵海涵地负之才,其佳处未易窥测;此八首,不过一时兴到语耳,非其至者也。如曰“一系”,曰“两开”,曰“还泛泛”,曰“故飞飞”;习气大重,毫无意义。即如韩昌黎之“蔓涎角出缩,树啄头敲铿”,此与《一夕话》之“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何殊。今人将此学韩杜,便入魔障。有学究言:“人能行《论语》一句,便是圣人。”有纨绔子笑曰:“我已力行三句,恐未是圣人。”问之,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也。闻者大笑。

【译文】

我一直不喜欢杜甫的《秋兴》八首,但那些轻信的人往往赞叹它,并将之奉为标准。他们不知道杜甫有很大的才气,他的好处不容易窥测。这八首诗,不过是一时兴致所致随口而出,并不是最好的。比如说,诗中用有“一系”、“两开”、“还泛泛”、“故飞飞”,这些词语表现出了太重的习气,毫无意义。好像韩愈的“蔓涎角出缩,树啄头敲铿”,这与《一夕话》中的“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有什么不同?现在的人将这些东西当作学韩愈杜甫的标准,这就走火入魔了。有学究说:“谁能够按《论语》中的一句来行事,便是圣人。”有纨绔子弟笑着说:“我已按三句做了,恐怕还不是圣人。”问他是哪三句,他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听者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