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园诗话(中华国学经典)
47577800000006

第6章

四、得随园记

【原文】

戊辰秋,余初得隋织造园,改为随园。王孟亭太守,商宝意、陶西圃二太史置酒相贺,各有诗见赠。西圃云:“荒园得主名仍旧,平野添楼树尽环。作吏如何耽此事?买山真不乞人钱。”宝意云:“过江不愧真名士,退院其如未老僧。领取十年卿相后,幅巾野服始相应。”盖其时余年才过三十故也。惟孟亭诗未录,只记“万木槎丫绿到檐①”一句而已。嗟乎!余得随园之次年,即乞病居之。四十年来,园之增荣饰观,迥非从前光景,而三人者,亦多化去久矣!

【注释】

①槎丫:形容树枝歧出不齐的样子。

【译文】

戊辰年秋天,我刚得到隋朝时的织造园,改名为随园。王孟亭太守及商宝意、陶西圃二位太史,设宴向我祝贺,并各自作诗赠我。西圃说:“荒芜多年的园子得到新主人仍保留原名,平野中增添了四周环绕着树木的楼房。当官的如何看待这件事,买山不用向别人讨钱。”宝意说:“南北闯荡时不愧为真正的名士,退隐院中他像未老的僧人。做了多年的朝官后,戴着头巾穿着便服才适合。”大概当时我才年过三十的缘故。只有孟亭的诗没收录,只记得“无数参差不齐的绿色树木都长到了屋檐下”这一句罢了。唉!我得到随园的第二年,就患病回来闲住。四十年来,园子里已增添了不少景观,与从前的样子迥然不同了,而这三人,也大都去世多年了。

四一、身故十年诗传世

【原文】

曾南村好吟诗,作山西平定州剌史,仿白香山将诗集分置圣善东林故事,乃将《上党咏古》诸作,命门人李珍聘书藏文昌祠中。身故十余年,陶悔轩来牧此州,过祠拈香,见此藏本,既爱诗之清妙,而又自怜仝为山左人①,乃序而梓之,并附己作于后。曾《过盘石关》云:“盘石关前石路微,离离黄叶小村稀。斜阳忽送奇峰影,千叠层云屋上飞。”陶《咏遗诗轩》云:“一代文章擅逸才,开轩吟罢兴悠哉。官闲且喜能医俗,为与诗人坐卧来。”陶又《咏嘉山书院》云:“新开艺苑育群英,文学风传古艾城。借得公余无俗累,携朋来听读书声。”

【注释】

①仝:通“同”。

【译文】

曾南村喜欢吟咏诗歌,他做山西平定州刺史时,仿效白居易将诗集分别放在圣善东林的故事,命令门人李珍聘将《上党咏古》等诗作抄写好藏在文昌祠中。他去世十多年后,陶悔轩做该州的长官,经过文昌祠便进来烧香,看见了这个藏本,既喜爱诗的清新妙婉,又怜他与自己同为山左人,就亲自作序并出钱印了它,并且把自己的诗作附在书后。曾的《过盘石关》说:“盘石关前边的石路十分狭窄,稀疏的村庄掩映在纷繁的黄叶中。夕阳忽然映照出奇异山峰的影子,千层的云彩在屋顶上翻飞。”陶悔轩写的《咏遗诗轩》说:“一代擅长写诗的杰出人才,推开窗户作完诗后仍然悠闲自得。高兴的是做官之余能够医疗俗气,只因为能与诗人坐卧交谈。”陶还有一首《咏嘉山书院》说:“新开办的学校培育众多英才,文学之风在古艾城流传。公事之余没有世俗的牵累,带来朋友在这儿听读书声。”

四二、行医与作诗

【原文】

吴门名医薛雪,自号一瓢,性孤傲,公卿延之不肯往;而予有疾,则不招自至。乙亥春,余在苏州,庖人王小余病疫不起,将掩棺。而君来,天已晚,烧烛照之,笑曰:“死矣!然吾好与疫鬼战,恐得胜亦未可知。”出药一丸,捣石菖蒲汁调和,命舆夫有力者,用铁箸锲其齿灌之。小余目闭气绝,喉汩汩然似咽似吐。薛嘱曰:“好遣人视之,鸡鸣时当有声。”已而果然。再服二剂而病起。乙酉冬,余又往苏州,有厨人张庆者,得狂易之疾,认日光为雪,啖少许,肠痛欲裂,诸医不效。薛至,袖手向张脸上下视曰:“此冷痧也,一刮而愈,不必诊脉。”如其言,身现黑瘢如掌大,亦即霍然①。余奇赏之。先生曰:“我之医,即君之诗,纯以神行,所谓人居屋中,我来天外是也。”然先生诗亦正不凡,如《夜别汪山樵》云:“客中怜客去,烧烛送归桡。把手各无语,寒江正落潮。异乡难跋涉,旧业有渔樵。切莫依人惯,家贫子尚娇。”《嘲陶令》云:“又向门前栽五柳,风来依旧折腰枝。”《咏汉高》云:“恰笑手提三尺剑,斩蛇容易割鸡难。”《偶成》云:“窗添墨谱摇新竹,几印连环按覆盂。”

【注释】

①霍然:迅速。

【译文】

吴门名医薛雪,自号一瓢,性情孤僻傲慢,公卿请他都不肯去,而我有病他却不请自来。乙亥年春,我在苏州,厨子王小余因病卧床不起,奄奄一息。然而薛雪来了,天色已晚,他点燃蜡烛探看王小余,笑着说:“人已经死了!然而我喜欢与病鬼斗,恐怕取得胜利也未可知。”他拿出一粒药丸,捣碎后和菖蒲汁调和,叫有劲的车夫,用铁筷子撬开他的牙齿灌进去,小余眼睛合上了,气息断绝了,喉咙里发出汩汩的声音,似乎在吞又似乎在吐。薛嘱咐说:“好好派人看着他,鸡叫的时候应当可以说话了。”后来果然如此。他又吃了两剂药病就痊愈了。乙酉年冬天,我又去了苏州,有一个叫张庆的厨子得了疯癫病,把太阳光看成了雪,吃一点点东西就肠痛欲裂,请了许多医生都治不好。薛雪来了,背着手向张的脸上下打量后说:“这是冷痧,一刮就好了,不需要诊脉。”如他所言,张的身上有一个像手掌大的黑瘢,病也迅速好了。薛先生说:“我行医,就像你作诗,纯粹靠心神来操作,所谓他人住在屋中,我却来到了天外。”然而薛先生的诗也不同凡响。如《夜别汪山樵》说:“旅途中惋惜你离去,点燃蜡烛送你回去。握手相视默默无语,寒冷的江水正在落潮。他乡路途难走,旧业有打鱼砍柴。切莫习惯于依靠他人,家里贫穷却仍娇惯子女。”《嘲陶令》说:“又在门前栽下五棵柳树,大风吹来仍然吹弯了它们的腰肢。”《咏汉高》说:“可笑手持三尺之剑,斩断毒蛇容易杀鸡却难。”《偶成》说:“窗外有新长的竹子摇动,好像作画似的,在窗纸上印画出许多花纹来。”

四三、诗似人不识

【原文】

宋维藩字瑞屏,落魄扬州,卢雅雨为转运,未知其才,拒而不见。余为代呈《晓行》云:“客程无晏起①,破晓跨驴行。残月忽堕水,村鸡初有声。市桥霜渐滑,野店火微明。不少幽居者,高眠梦不惊。”卢喜,赠以行资。苏州浦翔春《晓行》云:“早出弇山口,秋风濮被轻。②背人残月落,何处晓鸡声。客久影俱瘦,宵阑气更清。行行远树里,红日自东生。”二人不相识,而二诗相似,且同用“八庚”韵,亦奇。浦更有佳句云:“旧塔未倾流水抱,孤峰欲倒乱云扶。”又,“醉后不知归路晚,玉人抚着上花骢”③。

【注释】

①晏:迟,晚。

②弇:山名,在今甘肃省。襥:用包袱包裹衣被。

⑧骢:毛色青白相杂的马。泛指马。

【译文】

宋维藩,字瑞屏,落魄于扬州,卢雅雨在这里任两淮盐运使,不知他有才,拒不会见他。我替他送《晓行》给卢雅雨看,诗中说:“在旅途中的客人没有晚起床的,天刚亮就骑驴上路。残月忽然映照在水中,村鸡刚开始啼叫。桥上因霜路滑,村野小店的烟火还没烧旺。有不少隐居在此的人,此时正在高枕酣睡。”卢看了大喜,赠给他路费。苏州浦翔春的《晓行》说:“早晨走出弇山口,秋风轻轻吹着我的行李。身后残月渐渐落下,不知哪里响起了鸡叫声。长久客居在外身影瘦弱,夜色已尽气候更加清新。远处一行行树木中,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宋维藩与浦翔春互不相识,但两人的诗却相似,并且同样采用了“八庚”韵,这也很神奇。浦还有佳句说:“旧时古塔未倾四周有流水环抱,孤零零的山峰像要倒塌但有白云扶持。”又有:“喝醉酒后不知回家的时间已迟了,美人搀扶我坐上了花马。”

四四、论哭父母诗

【原文】

有某太史以《哭父》诗见示。余规之曰:“‘哭父’,非诗题也。《礼》:‘大功废业。’而况于斩衰乎①?古人在丧服中,三年不做诗,何也?诗乃有韵之文,在哀毁时,何暇挥毫拈韵?况父母恩如天地,试问古人可有咏天地者乎?六朝刘昼赋六合②,一时有‘疥骆驼’之讥。历数汉、唐名家,无哭父诗。非不孝也,非皆生于空桑也。《三百篇》有《蓼莪》,古序以为刺幽王作。有‘陟岵’、‘陟屺’,其人之父母生时作。惟晋傅咸、宋文文山有《小祥哭母诗》。母与父似略有间,到小祥哀亦略减;然哭二亲,终不可为训。”

【注释】

①大功:丧服名,五服之一,服丧期九个月。功,指织布的工作。大功的丧服用熟麻布做成,较齐衰为细,较小功为粗。男子为出嫁的姊妹和姑母,为堂兄弟和未嫁的堂姊妹都服大功;女子为丈夫的祖父母、伯叔父母,为自己的兄弟也服大功。斩衰:为死者穿的一种丧服。衣服用粗麻布制成,不缝下边,是五种丧服中的最重的一种。

②六合:天地四方。

【译文】

有某位太史拿他写的《哭父》诗给我看,我劝他说:“‘哭父’,这不是诗题。《礼》中说过:‘遇到大功这样的丧事连正常的事业都得放弃’,更何况斩衰这么大的丧事呢?古人在服丧期间,三年不做诗,为什么呢?诗是有韵律的文字,在悲伤时,哪有闲情动笔选韵呢?况且父母的恩情大如天地,请问古人有歌咏天地的吗?六朝的刘昼写《六合赋》,一时被人讥讽为‘疥骆驼’。历数汉、唐的名家,都没有写哭父诗的。不是不孝顺,也不是没有父母之人。《三百篇》中有《蓼莪》,古序中认为是讽刺幽王之作。里面有‘陟岵’、‘陟屺’篇,都是其父母在世时所作。只有晋傅咸、宋文文山写有《小祥哭母诗》。母亲与父亲似乎略微有点不同,至于小祥的悲哀也略微有点削减。然而哭父母双亲的诗,终究不可仿效去写。”

四五、勿借诗卖弄

【原文】

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一家。其次,则骈体文,尽可铺排,何必借诗为卖弄?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惟李义山诗,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余续司空表圣《诗品》,第三首便曰:“博习”,言诗之必根于学,所谓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是也。近见作诗者,全仗糟粕,琐碎零星,如剃僧发,如拆袜线,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虑吾说之害之也,故续元遗山《论诗》,末一首云:“天涯有客号泠痴,误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

【译文】

人有满肚子学问,而没有用武之地,应当去做考据,可以自成一家;其次,也可以写骈体文,尽可以大肆铺排,何必借写诗来卖弄呢?从《三百篇》到今天,大凡可以流传下来的诗歌,都是灵感之作,与词语堆砌雕琢无关。只有李商隐的诗作,用典稍微多了些;然而他们都以才情为中心,不专门地填词造句。我续写司空表圣的《诗品》,第三首就是说的“博习”,说的是写诗必须以学问为根本,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不先从糟粕学起,怎么能得到精英。近来见一些作诗的人,全凭糟粕堆砌,琐碎杂乱,就好像给和尚剃头发一样,又好似拆袜子上的线,句句加注解,这是将诗歌当作考据来做啊。考虑到我说的这种危害,因此续写元遗山的《论诗》,最后一首说:“天边有叫泠痴的人,错误地把抄书当作写诗。抄到钟嵘《诗品》的日子,就应该是他明白性灵的时候了。”

四六、诗的意境

【原文】

元遗山讥秦少游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昌黎‘山石’句,方知渠是女郎诗。”此论大谬。芍药、蔷薇,原近女郎,不近山石,二者不可相提而并论。诗题各有境界,各有宜称。杜少陵诗,光焰万丈,然而“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分飞蛱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是双”;韩退之诗,横空盘硬语,然“银烛未销窗送曙,金钗半醉坐添春”,又何尝不是女郎诗耶?《东山》诗:“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周公大圣人,亦且善谑。

【译文】

元好问讥笑秦少游说:“有情的芍药含着春泪,无力的蔷薇卧着晚枝。拈出韩愈《山石》里的句子,才知道你的诗出自女人之手。”这个观点大错特错。芍药、蔷薇,原本接近女郎,不接近山石,二者不可相提并论,诗题各有各的境界,各有各的宜称。杜少陵的诗,光焰万丈,然而也写有“香雾缭绕着湿湿的黑发,清辉照着玉一样的长臂”、“纷飞的蝴蝶原本互相追逐,并蒂的芙蓉原本成双成对”;韩退之的诗,出口语气很硬,然而也写有“银烛还未燃尽,窗户已透出曙光,美女喝醉酒坐在那里增添了春色”。这些诗句又何尝不像出自女人之手呢?《东山》诗说:“他赞赏新的,对旧的又如何呢?”周公大圣人,也善于开玩笑。

四七、作诗六疾

【原文】

抱韩、杜以凌人,而粗脚笨手者,谓之权门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谓之贫贱骄人。开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韵者,谓之木偶演戏,故意走宋人冷径者,谓之乞儿搬家。好叠韵、次韵①,剌刺不休者②,谓之村婆絮谈。一字一句,自注来历者,谓之古董开店。

【注释】

①叠韵:写诗重用前韵。亦称“次韵”、“和韵”。次韵:和人的词并依照原诗用韵的次序。

②刺刺:多话的样子。

【译文】

利用韩愈、杜甫的名声凌驾在别人之上,自己却粗脚笨手,这叫做依仗权贵门第来走路;模仿王维、孟浩然来显示自己清高,但说话吞吞吐吐的人,是贫困低贱的骄人;张口就说盛唐以及用古人韵的现象,称为木偶演戏;故意走宋朝人冷僻路子的现象,称做乞丐搬家;喜欢叠韵次韵,喋喋不休,称为村妇唠叨;一字一句,都注明来历的现象,称为开古董店。

四八、古体与近体

【原文】

作古体诗,极迟不过两日,可得佳构;作近体诗,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盖古体地位宽余,可使才气卷轴;而近体之妙,须不着一字,自得风流;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今人动轻近体,而重古风,盖于此道,未得甘苦者也。叶庶子书山曰:“子言固然,然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知言哉!

【译文】

作古体诗,最迟不过两日,便可得到好的构思;作近体诗,有人十天都写不成一首,这是什么原因呢?大概是因为古体诗要求宽余,可以使才气发挥,而近体诗的妙处,在于不多用一个字,就自得风流。灵感不来,使尽人力也没有办法。现在的人动辄轻视近体诗而重视古体诗,大概是因为他们还没有体会到其中的甘苦。叶书山说:“你所说的虽然有道理,但人们所花功夫没有达到极点,那么灵感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虽然说写诗靠灵感,但也必须从人力中求得。”这话有道理啊!

四九、诗家各有所宜

【原文】

诗人家数甚多,不可硁硁然域一先生之言①,自以为是,而妄薄前人。须知王、孟清幽,岂可施诸边塞?杜、韩排奡②,未便播之管弦。沈、宋庄重,到山野则俗。卢仝险怪,登庙堂则野。韦、柳隽逸,不宜长篇。苏、黄瘦硬,短于言情。悱恻芬芳,非温、李、冬郎不可。属词比事,非元、白、梅村不可。古人各成一家,业已传名而去③。后人不得不兼综条贯,相题行事。虽才力笔性,各有所宜,未容勉强;然宁藏拙而不为则可,若护其所短,而反讥人之所长,则不可。所谓以宫笑角,以白诋青者,谓之陋儒。范蔚宗云:“人识同体之善,而忘异量之美,此大病也。”蒋苕生太史《题随园集》云:“古来只此笔数枝,怪哉公以一手持。”余虽不能当此言④,而私心窃向往之。

【注释】

①硁硁:击石声。形容浅薄固执。

②奡:矫健。

③业已:已经。

④当:适应,与之相称。

【译文】

诗家派别很多,不可以局限于一家的言论、自以为是,狂妄地鄙薄前人。应该知道,王维、孟浩然的诗清古幽远,怎么可以用于边塞诗?杜甫、韩愈的诗清脆悠扬,但未必就适合用管弦传唱。沈俭期、宋之问的诗庄重典雅,但用到山野就显得俗气。卢仝的诗险峻怪异,进入庙堂就显得粗野。韦庄、柳永的诗隽逸,不适宜写长篇。苏轼、黄庭坚的诗瘦硬,不擅长抒情。缠绵悱恻的意境非温庭筠、李商隐不可。用词来叙事,非元稹、白居易不可。古人各成一家,名声已经传播开来。后来的人不得不兼容综合他们各自的优点,依题目行事。虽然存在才能和风格上的差异,但各有所长,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学习他人。宁肯藏拙、不勉强模仿是可以的,假若掩护自己的短处,而讥讽他人的长处,就不行了。所说的以宫韵笑角韵,以白色诋毁青色的人,被称为浅陋的儒士。范蔚宗说:“人们认识到同类物体的好处,而忘记了不同事物的美,就是大毛病啊。”蒋苕生太史《题随园集》上说:“自古以来,这样的笔都只有几支,奇怪您怎么用一只手就把它们全拿下了。”这句话所说的情况虽然不适合我,但我心里暗暗向往。

五、古诗各有祖述①

【原文】

古人门户各自标新,亦各有所祖述。如《玉台新咏》、温、李、西昆,得力于《风》者也。李、杜排霁,得力于《雅》者也。韩、孟奇崛,得力于《颂》者也。李贺、卢仝之险怪,得力于《离骚》、《天问》、《大招》者也。元、白的七古长篇,得力于初唐四子;而四子又得力于庾子山及《孔雀东南飞》诸乐府者也。今人一见文字艰险,便以为文体不正。不知“载鬼一车”,“上帝板板”,已见于《毛诗》《周易》矣。

【注释】

①祖述:效法前人的行为或学说。

【译文】

古时诗人派别各自标新立异,但也各自有所继承。如《玉台新咪》、温庭筠、李商隐、西昆诗派,得力于《风》。李白、杜甫诗风矫健,得力于《雅》;韩愈、孟浩然诗风奇崛,得力于《颂》。李贺、卢仝诗风险怪,得力于《离骚》、《天问》、《大招》。元稹、白居易的七古长篇,得力于初唐四杰。而四杰又得力于庾信及《孔雀东南飞》等乐府诗。现在的人一看见文字艰险的诗,就以为文体不正。殊不知“载鬼一车”和“上帝板板’在《毛诗》、《周易》里就可见到了。

五一、诗的朴淡与巧浓

【原文】

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譬如大贵人,功成宦就,散发解簪,便是名士风流。若少年纨绔①,遽为此态,便当笞责②。富家雕金琢玉,别有规模③;然后竹几藤床,非村夫穷相。

【注释】

①纨绔:古代贵族子弟的华美衣着。

②笞:鞭打。

③规模:气度。

【译文】

诗歌应该追求朴实而不是巧妙,然而必须于朴实无华中见大巧妙。诗歌应该淡雅而不应该浓艳,然而必须是浓艳之后显出的淡雅。就好此大富大贵之人,在他建立了功名、做了大官之后,便散开头发、解下簪子,这时显示出的就是名士风流。假若纨绔子弟也作这种姿态,就应当遭到鞭打责备。富贵之家,雕金琢玉,非常气派。若再摆上竹制藤床,显出的就不是村夫的贫穷景象。

五二、评牡丹诗

【原文】

牡丹诗最难出色,唐人“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不如“嫩畏人看损,娇疑日炙消”之写神也。其他如:“应为价高人不问,恰缘香甚蝶难亲”,别有寄托;“买栽池馆疑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别有感慨。宋人云:“要看一尺春风面。”俗矣!本朝沙斗初云:“艳薄严妆常自重,明明薄醉要人扶。”裴春台云:“一栏并力作春色,百卉甘心奉盛名。”罗江村云:“未必美人多富贵,断无仙子不楼台。”胡稚威云:“非徒冠冕三春色,真使能移一世心。”程鱼门云:“能教北地成香界,不负东风是此花。”此数联,足与古人颉颃①。元人《贬牡丹诗》云:“枣花似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晁无咎《并头牡丹》云:“月下故应相伴语,风前各自一般愁。”

【注释】

①颉颃:鸟飞上为颉,飞下为颃,引申为不相上下,互相抗衡。

【译文】

牡丹诗最难写得出色,唐人“国色似乎早晨酒醉未醒,天香夜晚沾染了衣裳”的句子,比不上“嫩得怕人看一眼便损坏,娇得怀疑太阳一晒就消失”写得传神。其他如:“因为价高没人过问,就像香得连蝴蝶也难以亲近”,这一句别有一番寄托;“买来栽在池馆中担心没有适合的地方,能看到的子子孙孙又有几代”,这一句别有一番感慨。宋朝人说:“要看一尺春风面。”这一句就太俗了!本朝的沙斗初说:“美艳浅薄,但经常装扮严整自重,明明没有醉酒却要人搀扶。”裴春台说:“合力展示明媚的春光,百花甘心为它的盛名作出陪衬。”罗江村说:“大多数美人不一定就富贵,从来没有仙子不登上楼台。”胡稚威说:“不只要冠盖三春的景色,真的能使人一世倾心。”程鱼门说:“能教北方也成为香艳的世界,不辜负东风的正是这种花。”这几联,足以和古人相抗衡。元朝人写《贬牡丹诗》说:“枣花虽小但能结果,桑叶虽粗但能转化成丝。只有牡丹开得像斗一般大,不能成一事就凋谢了。”晁无咎《并头牡丹》说:“月光下本应相互作伴谈心,东风吹来各自都有同样的忧愁。”

五三、余好书之癖

【原文】

余少贫不能买书,然好之颇切。每遇书肆,垂涎翻阅,若价贵不能得,夜辄形诸梦寐。曾作诗曰:“塾远愁过市,家贫梦买书。”及作官后,购书万卷,翻不暇读矣。有如少时牙齿坚强,贫不得食;衰年珍羞满前,而齿脱腹果①,不能餍饫②,为可叹也!偶读东坡《李氏山房藏书记》,甚言少时得书之难,后书多而转无人读,正与此意相同。

【注释】

①腹果:即果腹,吃饱肚子。

②餍饫:饱食,饱足。

【译文】

我小的时候十分喜欢书,却因家贫而无法买书。每次经过书店,都垂涎翻阅,假如价格太贵买不起,晚上就连做梦都想着它。我曾作过这样的诗:“私塾太远所以害怕路过集市,家里贫穷连作梦都想买书。”等做了官之后,买了许多书,反而没有时间读了。这就好比年少时牙齿坚固,但家穷没东西可吃;年老时面前摆满了山珍海味,却牙齿脱落,不能尽兴大吃,实在是可叹啊!偶尔读苏轼的《李氏山房藏书记》,也大言小时候得书艰难,后来有许多书反而没有人读了,这正和我的情况相同。

五四、庸师妄评真才子

【原文】

某太史掌教金陵,戒其门人曰:“诗须学韩、苏大家;一读温、李,便终身入下流矣。”余笑曰:“如温、李方是真才,力量还在韩、苏之上。”太史愕然。余曰:“韩、苏官皆尚书、侍郎,力足以传其身后之名。温、李皆末僚贱职,无门生故吏为之推挽;公然名传至今,非其力量尚在韩、苏之上乎?且学温、李者,唐有韩偓,宋有刘筠、杨亿,皆忠清鲠亮之人也。一代名臣,如寇莱公、文潞公、赵清献公,皆西昆诗体,专学温、李者也,得谓之下流乎?”

【译文】

某太史在金陵掌教,告诫他的门人说:“写诗必须向韩愈、苏轼这样的大家学习,如果读了温庭筠、李商隐的作品,便终生陷入下流了。”我说:“像温庭筠、李商隐这样的人才是真才子,才力还在韩愈、苏轼之上。”太史对此十分惊愕。我说:“韩愈、苏轼做官都做到了尚书、侍郎,影响力足以使他们身后传名。温庭筠、李商隐都只当过卑微的小官,没有门生及前任官吏为他们推荐,居然名声流传到今天,难道不是因为他们的才力还在韩、苏之上的缘故吗?而且,学习温、李的人,唐朝有韩偓,宋朝有刘筠、杨亿,他们都是忠义正直、高风亮节的人。一代名臣,像寇莱公、文潞公、赵清献公,都是西昆诗体诗人,他们专门学习温、李,怎么能说温、李的诗属于下等呢?”

五五、小说演义不可入诗

【原文】

崔念陵进士,诗才极佳。惜有五古一篇,责关公华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说演义语也,何可入诗?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语,被毛西河诮其无稽;终身惭悔。某孝廉作关庙对联,竟有用“秉烛达旦”者。俚俗乃尔,人可不学耶?

【译文】

崔念陵进士,作诗的才能很好。可惜写有五古诗一篇,是关于责怪关公华容道上放曹操一事的。这是小说演义的题材,怎么可以写入诗歌中呢?何屺瞻作札记,有“生瑜生亮”的话,被毛西河讥笑为无稽之谈,以至终生惭愧后悔。某位孝廉为关公庙作对联,竟然用有“秉烛达旦”的话。俚俗到这种程度,难道人们应该学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