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园诗话(中华国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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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七、身份与心胸

【原文】

凡作诗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毕秋帆中丞家漪香夫人有《青门柳枝词》云:“留得六宫眉黛好,高楼付与晓妆人。”是闺阁语。中丞和云:“莫向离亭争折取,浓阴留覆往来人。”是大臣语。严冬友侍读和云:“五里东风三里雪,一齐排着等离人。”是词客语。夫人又有句:“天涯半是伤春客,飘泊烦他青眼看。”亦有慈云护物之意。张少仪观察和云①:“不须看到婆娑日,已觉伤心似汉南。”则是名场耆旧语矣。

【注释】

①观察:官名,清代对道员的尊称。

【译文】

大凡作诗的人,有各自的身份,也各有自己的想法。毕秋帆中丞家的漪香夫人写有《青门柳枝词》说:“留得六宫画眉的好颜料,爬上高楼交给早上梳妆的人。”这是闺中女子的话。中丞和诗说:“不要在离别亭上争相折取柳枝,浓密的树荫留给过往的行人。”这是大臣的语言。侍读的严冬友和诗说:“五里东风三里雪,都在一齐等待即将离别的人。”这是词客的语言。夫人于是又说了一句:“天涯多半是感伤春天的人,漂泊之中连对他人给予的器重都感到厌烦。”这里也有慈云护物的意思。张少仪观察和诗说:“不用看到树影婆娑的日子,已经感觉到和汉南一样伤心了。”这却道出了名利场中常见的现象啊。

二八、智救故人之子

【原文】

恽南田寿平之父逊庵,遭国变,父子相失,寿平卖杭州富商某为奴。其故人谛晖和尚在灵隐,坐方丈,苦无救策。会二月十九日,观音生辰,天竺烧香者,过灵隐寺必拜方丈。谛晖道行高,贵官男女来膜拜者,以万数,从无答礼。富商夫人从苍头婢仆数十人,来拜谛晖。谛晖探知欣而纤者,恽氏儿也,矍然起,跪儿前,膜拜不止,曰:“罪过!罪过!”夫人惊问其故。曰:“此地藏王菩萨也。托生人间,访人善恶。夫人奴畜之,无礼已甚;闻又鞭扑之,从此罪孽深重,奈何!”

夫人惶急归告某商。次早,某商来,长跪不起,求开一线佛门之路。谛晖曰:“非特公之罪,僧亦有罪。地藏王来寺,而僧不知迎,僧罪大矣!请以香花清水,供养地藏王入寺,缓缓为公夫妇忏悔,并为僧自己忏悔。”某商大喜,布施百万,以儿付谛晖。谛晖教之读书、学画,一时声名大起。寿平佳句,如:“蝉移无定响,星过有余光。”“送迎人自老,新旧岁无痕。”“只为花阴贪坐久,不须归去更熏衣。”皆清绝也。《十四夜望月》云:“平开图画含千岭,尽扫星河占一天。”真乃自喻其笔墨之高矣。其时,石揆僧与谛晖齐名。石揆有弟子沈近思,后官总宪。人问谛晖:“孰优?”曰:“近思讲理学,不出周、程、张、朱范围;寿平作画,能脱文、沈、唐、仇窠臼,似恽优矣。”

【译文】

恽南田(字寿平)的父亲逊庵,遭遇国变,父子失散,寿平被卖到杭州某富商家为奴。他父亲的故人谛晖和尚在灵隐寺做方丈,苦于没有办法救他。正好2月19日是观音的生辰,去天竺烧香的人,经过灵隐寺必定要拜会方丈。谛晖道行高深,达官贵富男男女女前来膜拜的,数以万计,他从来没有答礼。当富商夫人带着年轻婢仆数十人来拜谛晖时,谛晖探知其中漂亮而高瘦的那个是恽氏的儿子,就突然站起来,跪在他面前,膜拜不停,说:“罪过,罪过!”夫人惊奇地问谛晖原因。他说:“这是地藏王菩萨。托生在人间,探访人间的善恶。夫人把他当作奴仆使唤,已经非常无礼了;我听说您还鞭打他,所犯的罪孽深重,怎么办?”夫人惊惶失措,急忙赶回去告诉商人。第二天一早,商人来了,长跪不起,祈求能指引一线佛门之路。谛晖说:“这不仅是你的罪过,我也有罪过。地藏王来到本寺,但是我不知道迎接,我的罪过太大了!请用香花清水,供养地藏王入寺,慢慢为您夫妇二人忏悔,并为我自己忏悔。”商人大喜,布施百万钱财,把寿平交给谛晖。谛晖教他读书学画,一时间声名大起。寿平有好诗,如:“蝉移无定响,星过有余光。”“送迎人自老,新旧岁无痕。”“只为花阴贪坐久,不须归去更熏衣。”都清新绝妙。《十四夜望月》有:“平开图画含千岭,尽扫星河占一天。”这是自己比喻自己的画技高超。当时,石揆僧与谛晖齐名。石有弟子叫沈近思,后来官至总宪。有人问谛晖:“此二人谁的才学更高?”他说:“近思擅长理学,不出周、程、张、朱范围;寿平作画,能脱离开文、沈、唐、仇的套路,好像是恽寿平更优秀吧。”

二九、取其精华,吐其糟粕

【原文】

题古迹能翻陈出新最妙。河南邯郸壁上或题云:“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替先生借枕头。”严子陵钓台或题云:“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凡事不能无弊,学诗亦然。学汉、魏《文选》者,其弊常流于假;学李、杜、韩、苏者,其弊常失于粗;学王、孟、韦、柳者,其弊常流于弱;学元、白、放翁者,其弊常失于浅;学温李、冬郎者,其弊常失于纤。人能取诸家之精华,而吐其糟粕,则诸弊端尽捐。大概杜、韩以学力胜,学之,刻鹄不成,犹类鹜也。太白、东坡以天分胜,学之,画虎不成,反类狗也。佛云:“学我者死。”无佛之聪明而学佛,自然死矣。

【译文】

在古迹题诗能翻陈出新是最妙的。河南邯郸壁上有人题诗说:“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替先生借枕头。”严子陵钓台有人题诗:“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凡事不会没有弊端,学诗也是这样。学汉、魏《文选》的,其弊常流于太假;学李白、杜甫、韩愈、苏轼的,他的弊端常失于太粗;学王维、孟郊、韦庄、柳永的,其弊常流于太弱;学元稹、白居易、陆游的,其弊常失于太肤浅;学温庭筠、李商隐、韩偓(“冬郎”是其小名)的,其弊常失于太细。若能汲取前辈诸家的精华,而去掉他们的糟粕,那么什么弊端就都没有了。大概杜甫、韩愈靠自身学问渊博来取胜,一味学他们,成不了鸿鹄,反成了秃鹜。太白、东坡以天分取胜,一味学他们,画虎不成,反像狗。佛家有名话:“学我者死。”没有佛的聪慧而学佛法,自然就学死了。

三、诗文贵曲

【原文】

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孔子曰:“情欲信,词欲巧。”孟子曰:“智譬则巧,圣譬则力。”巧,即曲之谓也。崔念陵诗云:“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洵知言哉!①或问:“诗如何而后可谓之曲?”余曰:“古诗之曲者,不胜数矣。即如近人王仔园《访友》云:‘乱鸟栖定夜三更,楼上银灯一点明。记得到门还不扣,花阴悄听读书声。’此曲也。若到门便扣,则直矣。方蒙章《访友》云:‘轻舟一路绕烟霞,更爱山前满涧花。不为寻君也留住,那知花里即君家。’此曲也。若知是君家,便直矣。宋人《咏梅》云:‘绿杨解语应相笑,漏泄春光恰是谁?’《咏红梅》云:‘牧童睡起朦胧眼,错认桃林欲放牛。’咏梅而想到杨柳之心,牧童之眼,此曲也;若专咏梅花,便直矣。”

【注释】

①洵:确实,诚然。

【译文】

大凡为人贵在正直,而作诗文贵在曲婉。孔子说:“抒怀要真诚,作词要巧妙。”孟子说:“智慧多则生巧妙,圣理熟则有力量。”巧,就是要说的曲折委婉。崔念陵有诗说:“有磨难都是好事,没有曲折不是文曲星。”可以说真正懂得了其中的道理啊!有人问:“诗要怎么写才可称得上是曲折呢?”我说:“古代曲婉的诗不计其数。就拿近代人王仔园的《访友》诗来说,它是这么说的:‘半夜三更各种鸟儿已在树上歇息,楼上却还有一盏灯在发着光。记得到了门口也不敲门,在花荫下悄悄听那读书声。’这就是曲折委婉。如果一到门口就敲,就太直了。方蒙章的《访友》说:‘小船一路上烟雾缭绕,但我喜欢山前那一涧的鲜花。就算不是来找你也要住下了,哪知道你的家就在这花丛中。’这就是曲折委婉。如果知道是朋友家,就太直白了。宋朝人写有《咏梅》诗说:‘碧绿的杨柳若理解我应当朝我会心的笑,将春光外泄的到底是谁?’《咏红梅》说:‘牧童刚刚起床还睡眼朦胧,误把梅花林当成了桃花林,还准备出去放牛。’咏梅却想到了杨柳的心思、牧童的睡眼,这都是曲折委婉。如果专门吟咏梅花,便太直白了。”

三一、诗不可有乡野气

【原文】

诗虽贵淡雅,亦不可有乡野气,何也?古之应、刘、鲍、谢、李、杜、韩、苏,皆有官职,非村野之人。盖士君子读破万卷,又必须登庙堂,览山川,结交海内名流,然后气局见解,自然阔大;良友琢磨,自然精进。否则,鸟啼虫吟,沾沾自喜,虽有佳处,而边幅固已狭矣。人有乡党自好之士,诗亦有乡党自好之诗。桓宽《盐铁论》曰:“鄙儒不如都士。”信矣。

【译文】

诗虽然以淡雅为贵,但也不可以有乡野气息。为什么?古时的应、刘、鲍、谢、李、杜、韩、苏,都有官职,不是乡村野外的俗人。大概士人君子读破万卷书,又必须去登临庙宇高堂,游览山川河流,结交海内名流,然后个人的气质和见解自然开阔;好朋友互相琢磨诗艺,自然诗就精进。否则,鸟叫虫鸣,沾沾自喜,虽然有好的地方,但视野一开始就已经很狭窄了。人有交好的朋友在乡党时,诗也有关于乡党交好的诗。桓宽《盐铁论》说:“乡里的儒生不如国都的士人。”这是可信的。

三二、诗之厚薄

【原文】

今人论诗,动言贵厚而贱薄,此亦耳食之言。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为主。以两物论:狐貉贵厚,鲛绡贵薄。以一物论:刀背贵厚,刀锋贵薄。安见厚者定贵,薄者定贱耶?古人之诗,少陵似厚,太白似薄;义山似厚,飞卿似薄。俱为名家。犹之论交,谓深人难交,不知浅人亦正难交。

【译文】

现在的人评论诗歌,动不动就以厚重的诗为贵,以单薄的诗为贱,这是轻信他人的话。他们不知道诗歌宜厚重也宜单薄,只以恰到好处为准。用两种事物来说:狐狸皮做的大衣以厚实为珍贵,鲨鱼皮纺的丝以轻薄为贵。用一物来说:刀背以厚为贵,刀锋以薄为贵。何以见得厚的就一定珍贵,薄的就一定低贱呢?古人写的诗,杜甫似乎厚重,李白似乎单薄;李商隐似乎厚重,温庭筠似乎单薄。但是他们都是名家。好比论人的交情,说高深莫测的人难于交往,却不知道低贱浅薄的人也恰恰难于交往。

三三、作诗与通经

【原文】

陆陆堂、诸襄七、汪韩门三太史,经学渊深,而诗多涩闷,所谓学人之诗,读之令人不欢。或诵诸诗:“秋草驯龙种,春罗狎雉媒。”“九秋易洒登高泪,百战重经广武场。”差为可诵,他作不能称是。相传康熙间,京师三前辈主持风雅,士多趋其门。王阮亭多誉,汪钝翁多毁,刘公戬持平。方望溪先生以诗投汪,汪斥之。次以诗投王,王亦不誉。乃投刘,刘笑曰:“人各有性之所近,子以后专作文不作诗可也。”方以故终身不作诗。近代深经学而能诗者,其郑玑尺、惠红豆、陈见复三先生乎。

【译文】

陆陆堂、诸襄七、汪韩门三位太史,拥有渊博的经学知识,但他们所作的诗大都艰深晦涩,这类学者的诗,读来令人不欢畅。有人读诸襄七的诗:“秋天的野草驯养了龙种,春天草木茂盛的原野给山鸡当上了大媒。”“在秋天登高容易洒下泪水,身经百战后再次经过广武场。”这些勉强还可以读,其他作品都不行。相传康熙年间,京都的这三位前辈主持风雅,很多士人登门拜访。王士祯受到许多赞誉,汪钝翁受到不少诋毁,刘公戬毁誉参半。方望溪先生将诗投给汪太史,汪斥责了他,他又投给王士祯,王也认为不好,于是投给刘公戬,刘笑着说:“人与人都有性情接近的地方,你以后可以只写文不写诗。”方望溪因此终生不写诗。近代熟悉经学而又能写诗的,大约只有郑玑尺、惠红豆、陈见复三位先生吧。

三四、明七子与王阮亭

【原文】

或问:“明七子模仿唐人,王阮亭亦模仿唐人,何以人爱阮亭者多,爱七子者少?”余告之曰:“七子击鼓鸣钲,专唱宫商大调,易生人厌。阮亭善为角徵之声,吹竹弹丝,易入人耳。然七子如李崆峒,虽无性情,尚有气魄。阮亭于气魄、性情俱有所短。此其所以能取悦中人,而不能牢笼上智也。”

【译文】

有人问:“明代七子模仿唐朝人,王士祯也模仿唐朝人,为何喜爱王士祯的人多,而喜爱七子的人少呢?”我告诉他说:“七子写诗像敲鼓打钲,专唱宫商大调,容易使人生厌,阮亭擅长用角徵的音阶,好像吹竹弹丝,容易入耳。但是七子中像李崆峒,虽然没有性情,还是有气魄的。王士祯在气魄和性情上都有不足的地方。这是他之所以能够取悦一般人,而不能感动那些有大学问的人的原因。”

三五、论《声调谱》

【原文】

近有《声调谱》之传,以为得自阮亭,作七古者,奉为秘本。余览之,不觉失笑。夫诗为天地元音,有定而无定,到恰好处,自成音节,此中微妙,口不能言。试观《国风》、《雅》、《颂》、《离骚》、《乐府》,各有声调,无谱可填。杜甫、王维七古中,平仄均调,竟有如七律者;韩文公七字皆平,七字皆仄;阮亭不能以四仄三平之例缚之也。倘必照曲谱排填,则四始六义之风扫地矣。此阮亭之七古,所以如杞国伯姬,不敢挪移半步。

【译文】

近来流传《声调谱》,认为是从王士祯那里传下来的,写七古诗的人将之奉为秘本。我看后不觉失笑。诗是天地发出来的声音,有没有定数,要看是不是恰到好处。如恰到好处,音节自然形成,这其中的微妙之处,是不能用嘴巴说出来的。试看《国风》、《雅》、《颂》、《离骚》、《乐府》,都有各自的声调,但无曲谱可填。杜甫、王维的七古诗中,平仄均匀调和,就像是七律诗似的;韩愈的诗有时七字都是平声,有时七字都是仄声;王士祯的诗却不能用四字仄三字平的惯例来约束的。假如一定按照曲谱排填,那么四始六义的风格扫地了。此是王士祯的七古诗,所以像杞国的伯姬,不敢往别处挪动半步。

三六、诗的悟性

【原文】

诗虽小技,然必童而习之,入手先从汉魏六朝,下至三唐两宋,自然源流各得,脉络分明。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于时文八股矣;宦成后,慕诗名而强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狭取之。于是所读者,在宋非苏即黄,在唐非韩则杜,此外付之不观。亦知此四家者,岂浅学之人所能袭取哉?于是专得皮毛,自夸高格,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书》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此作诗之要也。陶篁村曰:“先生之言固然,然亦视其人之天分耳。与诗近者,虽中年后,可以名家;与诗远者,虽童而习之,无益也。磨铁可以成针,磨砖不可以成针。”

【译文】

写诗虽然是雕虫小技,但是必须从孩童时候开始学习。从汉、魏、六朝开始着手,下到三唐、两宋,自然能掌握各派的源流,且脉络分明。现今的士大夫,已把所有的精力放在时下流行的八股文上了,当官之后,羡慕诗名而勉强去写,又钦慕大家的名气而直接借取。于是,人们所读诗文,宋诗不是苏轼的就是黄庭坚的,唐诗不是韩愈的就是杜甫的,除此之外再不看其他人的诗。我们也知道,这四人的诗岂是粗浅学习之人所能学得来的?他们只懂得了皮毛就自夸风格很高,终生引以为自豪,而不懂得作诗的深刻道理。《书》上说:“德行上没有固定的老师,只应该主要把善当作老师。”子贡说过:“为何不向老师学习?然而哪里又有固定的老师呢?”这也是作诗的关键所在。陶元藻说:“先生所说固然有道理,然而也要依各人的天分而定。对诗有悟性的人,虽到中年之后才学,也可以成为名家;和诗缘份浅的人,虽然从孩童时开始学起,也没有益处。磨铁可以成针,磨砖却不可以成针。”

三七、一字之师

【原文】

诗得一字之师,如红炉点雪,乐不可言。余祝尹文端公寿云:“休夸与佛同生日,转恐恩荣佛尚差。”公嫌“恩”字与佛不切,应改“光”字。《咏落花》云:“无言独自下空山。”邱浩亭云:“空山是落叶,非落花也;应改‘春’字。”《送黄宫保巡边》云:“秋色玉门凉。”蒋心余云:“门字不响,应改‘关’字。”《赠乐清张令》云:“我惭灵运称山贼。”刘霞裳云:“称字不亮,应改‘呼’字。”凡此类,余从谏如流,不待其词之毕也。浩亭诗学极深,惜未得其遗稿。

【译文】

作诗时如能碰到一字之师,便像红炉点雪,有说不出来的快乐。我为尹文端公祝寿时写过“休夸与佛同生日,转恐恩荣佛尚差”。尹公嫌“恩”字与佛不切近,应该改为“光”字。《咪落花》里有:“无言独自下空山。”邱浩亭说:“空山里有落叶,而不是落花,应改为‘春’字。”《送黄宫保巡边》中有:“秋色玉门凉。”蒋心余说:“‘门’字不气魄,应改为‘关’字。”《赠乐清张令》中写道:“我惭灵运称山贼。”刘霞裳说:“‘称’字不响亮,应改为‘呼’字。”大凡这种事,我从谏如流。浩亭诗学造诣极深,可惜没有得到他的遗稿。

三八、自来与力构

【原文】

萧子显自称:“凡有著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构。”此即陆放翁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薛道衡登吟榻构思,闻人声则怒;陈后山作诗,家人为之逐去猫犬,婴儿都寄别家。此即少陵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二者不可偏废。盖诗有从天籁来者,有从人巧得者,不可执一以求。

【译文】

萧子显自称:“凡是我的著作,都很少花心思;必须等它们自己找上门来,我不花力气去构思。”这就是陆游所说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啊。薛道衡在床上构思,听到人发出声响就生气;陈后山作诗时,家人替他把猫狗赶走,小孩都寄养到别人家里。这就是杜甫所说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啊。这两种作诗的境界都不可偏废,因为诗有自然产生的,有从人的巧妙构思中得来的,不可固执地只从其中一种方法中求得。

三九、诗文用字

【原文】

诗文用字,有意同而字面整碎不同、死活不同者,不可不知。杨文公撰《宋主与契丹书》,有“邻壤交欢”四字。真宗用笔旁抹批云:“鼠壤?粪壤?”杨公改“邻壤”为“邻境”,真宗乃悦。此改碎为整也。范文正公作《子陵祠堂记》,初云:“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旋改“德”为“风”字,此改死为活也。《苟子》曰:“文而不采。”《乐记》曰:“声成文谓之音。”今之诗流,知之者鲜矣!

【译文】

作诗写文章时的用字,有的意思相同,但是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有完整和零碎、呆板与灵活的区别,对于这种情况不可不知。杨亿撰写《宋主与契丹书》,里面有“邻壤交欢”四个字。宋真宗用笔在旁边批注说:“鼠壤?粪壤?”杨公改“邻壤”为“邻境”,真宗才高兴。这是改碎为整的例子。范文正公作《子陵祠堂记》,开始是这么说的:“先生之德,山高水长。”后来将“德”字改为“风”字,这是将死改活了。《荀子》上说:“文而不采。”《乐记》上说:“声成文谓之音。”现今的诗歌流派,知道这些的人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