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园诗话(中华国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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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一、诗难事也

【原文】

夫用兵,危事也,而赵括易言之,此其所以败也。夫诗,难事也,而豁达李老易言之,此其所以陋也。唐子西云:“诗初成时,未见可訾处,姑置之。明日取读,则瑕疵百出,乃反复改正之。隔数日取阅,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数四,方敢示人。”此数言,可谓知其难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机一到,断不可改者。余《续诗品》有云:“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

【译文】

用兵打仗是一件危险的事,而赵括却说得很容易,这就是他之所以失败的原因。写诗也是难事,而豁达的李老却说得很容易,这就是他的诗之所以浅陋的原因。唐子西说:“诗刚刚写成的时候,没有发现需要修改的地方,姑且把它放到一边。第二天取出来读,就会觉得毛病百出,就反复对它加以改正。隔许多天后再拿出来读,不足之处又出现了,再一次加以改正。这样反复四次,才敢拿出来给别人看。”通过这几句话,就可知写诗的难处而且有很深的造诣。当然也有灵感一来,不需要修改的。我的《续诗品》中有一句说:“知道一重的错误,就进入了新一重的境界;也有天生的纯金,一次就铸定了,根本不用改造。”

一二、不能评第一

【原文】

人或问余以本朝诗,谁为第一。余转问其人:《三百篇》以何首为第一?其人不能答。余晓之曰:诗如天生花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人为轩轾①。音律风趣,能动人心目者,即为佳诗,无所谓第一、第二也。有因其一时偶至而论者,如:“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一首,宋居沈上。“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阴在鲤庭”一首,杨汝士压倒元、白是也。有总其全局而论者,如唐以李、杜、韩、白为大家,宋以欧、苏、陆、范为大家,是也。若必专举一人,以覆盖一朝,则牡丹为花王,兰亦为王者之香;人于草木,不能评谁为第一,而况诗乎?

【注释】

①轩轾:语出《诗经·小雅·六月》:“戎车既安,如轾如轩。”车前高后低叫轩,前低后高叫轾。因此比喻高低、优劣。

【译文】

有人问我“本朝谁的诗写得最好?”我反问这个人:“《三百篇》哪一篇最好?”这人回答不出。我明白地告诉他说:“诗歌好像是天然生就的花卉,春天的兰草,秋天的菊花,各自有一时的美丽,不需人为论高低。只要是音律风趣,能打动人心的诗,就是好诗,没有必要分出第一、第二。有就诗人因一时的灵感写成的诗进行评论的,如‘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一首,宋之问居于沈佺期之上。‘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阴在鲤庭’一首,杨汝士压倒元稹、白居易。有从全局角度来论诗的,如唐朝以李白、杜甫、韩愈和白居易为诗家大家,宋朝以欧阳修、苏轼、陆游和范仲淹为大家。假若必须只例举出一个人,代表一个朝代,那么正如我们评牡丹是花中之王,兰花有花中王者的香气那样,人们对于草木尚且不能评出哪个是第一,更何况是评诗呢?”

一三、诗称家数

【原文】

王梦楼侍讲云:“诗称家数,犹之官称衙门也。衙门自以总督为大,典史为小。然以总督衙门之担水夫,比典史衙门之典史,则亦宁为典史,而不为担水夫。何也?典史虽小,尚属朝廷命官;担水夫,衙门虽尊,与他无涉。今之学杜、韩不成,而矜矜然自以为大家者,不过总督衙门之担水夫耳。”叶横山先生云:“好摹仿古人者,窃之似,则优孟衣冠;窃之不似,则画虎类狗。与其假人余焰,妄自称尊,孰若甘作偏裨,自领一队?”

【译文】

王梦楼侍讲说:“诗论家数派别,就好比官员论衙门一样。衙门自然数总督最大,典史最小。然而把总督衙门的担水夫与典史衙门的典史相比,人们往往宁愿做典史而不愿做担水夫。为什么呢?典史之职虽然小,仍然属于朝廷命官;而总督衙门的担水夫,他所处的衙门虽然尊贵,却与他没有关系。现在的人学杜甫、韩愈的诗没学会,而自尊自大以为自己是大家,实际上不过是总督衙门的担水夫罢了。”叶横山先生说:“喜好摹仿古人的人,学得像,是穿着行头装模作样,学得不像,则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与其借别人的余火,妄自尊大,不如甘心作偏裨小官,独树一帜。”

一四、富贵诗

【原文】

富贵诗有绝妙者,如唐人:“偷得微吟斜倚柱,满衣花露听宫莺。”宋人:“一院有花春昼永,八荒无事诏书稀。”“烛花渐暗人初睡,金鸭无烟却有香。”“人散秋千闲挂月,露零蝴蝶冷眠花。”“四壁宫花春宴罢,满床牙笏早朝回。”元人:“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袖中笼得朝天笔,画日归来又画眉。”本朝商宝意云:“帘外浓云天似墨,九华灯下不知寒。”“那能更记春明梦,压鬓浓香侍宴归。”汤西崖少宰云:“楼台莺蝶春喧早,歌舞江山月坠迟。”张得天司寇云:“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皆绝妙也。谁谓“欢娱之言难工”耶?

【译文】

反映荣华富贵的诗也有绝妙的,如唐朝人写的:“忙里偷闲,斜靠着柱子轻声吟咏,站在花丛中听宫莺的鸣啼,身上沾满了露水。”宋朝人有诗:“一个院子里有花,便感觉春天永存,各地平安无事,诏书自然稀少。”“烛花渐渐暗下来,人刚刚睡下,金鸭嘴里的香火没有烟,但却散发扑鼻的香气。”“人们都散去了,只留下空空的秋千在月光下荡悠着,露水下来了,蝴蝶冷清地睡在花丛中。”“四面摆满了宫花,春宴刚刚结束。满床的象牙笏,意味着早朝的官员回来了。”元朝人有诗:“宫中侍女不认识中书令,还打听这是谁家的英俊少年。”“袖中笼着朝见皇帝用的笔,公事办完回来又给夫人画眉。”本朝商宝意有诗说:“帘外的天空浓云密布,好似泼了墨汁一般,站在九华灯下却未感觉到寒冷。”“哪里记得春天里的美梦?刚刚陪宴回来,两鬓还残留着酒香。”汤西崖少宰有诗说:“只见楼台上有莺在啼叫,有蝴蝶在飞舞,才知道春天已早早来临,歌舞升平的时候月亮也迟迟不肯归去。”张得天司寇有诗说:“愿得到千万匹红罗,铺天盖地绣鸳鸯。”以上都是描写富贵繁华的绝妙诗句。谁说“欢娱的话语难以写成工整的诗歌”呢?

一五、杨花诗

【原文】

杨花诗最佳者,前辈如查他山云:“春如短梦初离影,人在东风正倚栏。”黄石牧云:“不宜雨里宜风里,未见开时见落时。”严遂成云:“每到月明成大隐,转因云热得佯狂。”薛生白云:“飘泊无端疑‘白也’,轻盈真欲类‘虞兮’。”王菊庄云:“不知日暮飞犹急,似爱天晴舞欲狂。”虞东皋云:“飘来玉屑缘何软,看到梅花尚觉肥。”意各不同,皆妙境也。近有人以此命题,燕以均云:“小院无端点绿苔,问他来处费疑猜。春原不是一家物,花竟偏能离树开。质洁未堪污道路,身轻容易上楼台。随风似怕儿童捉,才扑栏杆又却回。”蔡元春云:“沾裳似为衣添絮,扑帽应怜鬓有霜。似我辞家同过客,怜君一去便无归。”李菼云:“偶经堕地时还起,直到为萍恨始休。”杨芳灿云:“掠水燕迷千点雪,窥窗人隔一重纱。”“愿他化作青萍子,傍着鸳鸯过一生。”方正澍云:“春尽不堪垂老别,风停亦解步虚行。”钱履青云:“风便有时来砚北,月明无影度墙东。”严海珊咏《桃花》云:“怪他去后花如许,记得来时路也无。”暗中用典,真乃绝世聪明。

【译文】

杨花诗写得最好的,如前辈中查他山说:“春天像短暂的美梦一样刚刚离去,人还在东凤中倚着栏杆。”黄石牧说:“不适合雨却适合风,不见开的时候只见落的时候。”严遂成说:“每到月明的时候就长出一大片,到了白天就顺风飞去。”薛生白说:“漂泊无端像是下雪,轻盈的姿态真像虞姬跳舞。”王菊庄说:“不知天已黑了还飞得那么着急,像是喜欢这样的晴天而发狂地飞舞。”虞东皋说:“飘来的玉屑为什么这样柔软呢?看到梅花还觉得长得十分肥胖。”意思不同,但都描述了一种奇妙的意境。近日有人用杨花为题来征诗,燕以均诗说:“杨花无端飞入小院,沾染了这绿色的青苔,想知道它的来处却费尽功夫。春天原来不是一家的东西,花怎么会离开树而依然开放。品质高洁不能污染道路,借着身轻登上楼台。随风而飘似乎怕儿童捉它,才扑向栏杆就又飞回去了。”蔡元春说:“沾到衣裳上像为衣服添些花絮,扑到帽子上应该怜惜那满头的白发。像我一样离开家如过客一样,可怜你一去便没了归期。”李菼写道:“偶然落到地上又飞起来,直到做了浮萍恨才罢休。”杨芳灿说:“掠水的燕子被这千点‘雪花’所迷惑,看窗户外的人就像隔了一层纱。”“愿它化作浮萍,伴着鸳鸯度过一生。”方正澍说:“春天将尽,不能忍受老时的别离,风一停,才知道空走了那么远。”钱履青说:“趁着有风的时候来到我的砚台北面,趁着明亮的月光悄悄地飞过东边的墙头。”严海珊作《桃花》一诗:“怪他去后花如许,记得来时路也无?”(前句化用刘禹锡“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两句诗,后句引用陶渊明《桃花源》的典故)暗中用典,真是聪明绝顶。

一六、薄命才女许宜媖

【原文】

江州进士崔念陵室许宜媖,七岁《玩月》云:“一种月团圆,照愁复照欢。欢愁两不着,清影上栏杆。”其父叹曰:“是儿清贵,惜福薄耳!”宜媖不得于姑,自缢死。其《春怀》云:“无穷事业了裙钗,不律闲拈小遣怀。按曲填词调玉笛,摘诗编谱入牙牌。凄凉夜雨谋生拙,零落春风信命乖。门外艳阳知几许,兼花杂柳鸟喈喈。”《寄外》云:“花缸对月相怜夜,恐是前身隔世人。”进士已早知其不祥。解环后,颜色如生。进士哭之云:“双鬟双绾娇模样,翻悔从前领略疏。”崔需次京师,又聘女鸾媖为妾。崔故贫士,归来省亲,媖之养父强售之于某千户,媖不从,诡呼千户为爷,而诉以原定崔郎之故,千户义之,不夺其志,仍以归崔。媖生时,母梦凤集于庭。崔赠云:“柳如旧皱眉,花比新啼颊,挑灯风雨窗,往事从头说。”崔有《灌园余事》一集,载宜媖事甚详。陈淑兰女子阅之,赋诗责崔云:“可惜江州进士家,灌园难护一枝花。若能才子情如海,争得佳人一念差?自说从前领略疏,阿谁牵绕好工夫。宜媖此后心宜淡,莫再人间挽鹿车。”呜呼!淑兰吟此诗后十余年,亦缢死,可哀也!然宜媖死于怨姑,淑兰死于殉夫,有泰山鸿毛之别矣。

【译文】

江州进士崔念陵的妻子许宜媖,七岁时作《玩月》诗:“一样的圆月,既照忧愁又照欢乐。欢乐与忧愁都看不见,清影便照上了栏杆。”她的父亲感叹说:“这孩子清雅高贵,可惜就是福薄。”宜媖不为她的婆婆所容,后来上吊死了。她的《春怀》说:“无穷的事业都因身是女子而作罢,作些小诗来遣怀解闷,按曲填词调玉笛,摘取一些诗歌编成集子送到东坊。凄凉夜雨感叹生命艰难,零落春风使我相信命运不幸。门外的艳阳不知有多好,花柳相间中有鸟的鸣叫。”《寄外》说:“花缸对着月亮在夜里相互爱怜,恐怕它们前世是没有缘分的有情人。”崔念陵早就猜到她将有此不幸,将她从绳子上解下来时,颜色和活着的时候一样,进士哭着说:“看到你两鬓绾成两个发髻娇美的模样,真后悔以前我对你也太疏忽了。”崔进士到京城后,又聘了鸾媖为妾。崔念陵本来是贫苦的人,归来省亲,宜媖被她的养父强行卖给某千户,她不从,用计称千户为老爷,诉说她原来早定给崔进士了,千户十分仁义,不强夺她的志向,仍旧让她嫁给崔进士。宜媖生下来的时候,她母亲梦见有凤凰聚集在庭院里。崔进士赠诗说:“柳叶好像你以前的眉毛,花儿好比你的脸颊,在风雨之夜临窗挑灯,往事还得重头说起。”

崔进士有《灌园余事》一本,很详细地记载了宜媖的事迹。女子陈淑兰读了,写诗责怪崔念陵说:“可惜江州崔进士家里,偌大的一个灌园还掩护不了一枝花。倘若才子果真是情深似海,佳人又怎会产生那一念之差呢?说自己从前太疏忽了,可是谁又在其中作怪呢?从此以后宜媖应该想开一些了,因为她不会再在人间受气了。”呜呼!淑兰写此诗十年后,也上吊死了,可哀呀。然而宜媖是因为婆婆而死,淑兰却是为了殉夫,她们俩人有泰山鸿毛的区别啊。

一七、颂不如雅

【原文】

常宁欧永孝序江宾谷之诗曰:“《三百篇》,《颂》不如《雅》,《雅》不如《风》。何也?《雅》、《颂》,人籁也,地籁也,多后王、君公、大夫修饰之词。至十五《国风》,则皆劳人、思妇、静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尚书》曰:‘诗言志。’《史记》曰:‘诗以达意。’若《国风》者,真可谓之言志而能达矣。”宾谷自序其诗曰:“予非存予之诗也,譬之面然,予虽不能如城北徐公之面美,然予宁无面乎?何必作窥观焉?”

【译文】

常宁欧永孝为江宾谷的诗作序说:“在《三百篇》中,《颂》不如《雅》,《雅》不如《风》。为什么这么说呢?《雅》、《颂》属于人和地发出的声音,大多为后王、君公、大夫矫揉造作、歌功颂德之词。而十五《国风》都是劳动人民、思亲妇人、娴静女子、聪明可爱的牧童脱口而出写成的。《尚书》说:‘诗是言志的。’《史记》说:‘诗是表达思想的。’像《国风》这样的诗,真正可以说得上是既言志且达意的。”宾谷为自己的诗作序说:“我并不是想保存我的诗,就好比脸面一样,我虽然没有城北徐公的相貌漂亮,然而我就不能见人了吗?何必暗中希求呢?”

一八、许太夫人诗

【原文】

比来闺秀能诗者,以许太夫人为第一。其长嗣佩璜,与余同征鸿博。读太夫人《绿净轩自寿》云:“自分青裙终老妇,滥叨紫綍拜乡君。”①《元旦》云:“剩有湿薪同爆竹,也将红纸写宜春。”《喜雨》云:“愆期休割乖龙耳,破块粗安野老心。不独清凉宜翠簟,可知点滴尽黄金!”。②皆佳句也。夫人为徐清献公季女,名德音,字淑则。王太仓相公掞拨出清献之门,其视学浙江也,遣人告墓。夫人有句云:“鱼菽荐羹惟弱女,松楸酹酒属门人。”③【注释】

①綍:牵引棺柩的绳子,同“绋”。

②翠簟:竹席。

③松楸:松树和楸树,是墓地上常种的树,因此指代墓地。酹酒:用酒洒地而祭。

【译文】

近来女子能写诗的,以许太夫人为第一,她的长子佩璜,和我一同征博学鸿词科。读太夫人的《绿净轩自寿》,上面写道:“我明白自己是应该穿着青裙的老妇人,却反复念叨要用紫绳牵引棺柩回归故里见乡亲。”《元旦》:“剩下些湿柴和爆竹,但也用红纸写些迎春的话。”《喜雨》:“长期未下雨不要割乖龙几的耳朵,雨水浸湿了土地略微安慰了农夫的心。这种清凉不仅使竹席凉爽宜人,可知点点滴滴都是黄金!”以上这些都是好的诗句。夫人是徐清献公的三女儿,名叫德音,字淑则。王太仓相公出自清献门下,他在浙江担任主管教育的官员,派人到恩师的墓前祭告。夫人有诗说:“敬献食物的只有弱小的女儿,在墓地用酒洒地而祭的是以前的门生。”

一九、益友情深

【原文】

康熙初,吴兆骞汉槎谪戌宁古塔。其友顾贞观华峰馆于纳兰太傅家,寄吴《金缕曲》云:“季子平安否?谅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曾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怀袖。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太傅之子成容若见之,泣曰:“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我当以身任之。”华峰曰:“人寿几何?公子乃以十载为期耶?”太傅闻之,竟为道地,而汉槎生入玉门关矣。顾生名忠者,咏其事云:“金兰倘使无良友,关塞终当老健儿。”一说:“华峰之救吴季子也,太傅方宴客,手臣觥,谓曰:‘若饮满,为救汉槎。’华峰素不饮,至是一吸而尽。太傅笑曰:‘余直戏耳!即不饮,余岂遂不救汉槎耶?虽然,何其壮也!’”呜呼!公子能文,良朋爱友,太傅怜才,真一时佳话。余常谓汉槎之《秋笳集》,与陈卧子之《黄门集》,俱能原本七子,而自出精神者。

【译文】

康熙初年,吴兆骞(字汉槎)被贬去戍守宁古塔。他的朋友顾贞观(字华峰)住在纳兰太傅的家中,给吴寄了一首《金缕曲》说:“你现在平安吗?我想你戍守边关一定是苦寒难受。二十年前包胥曾答应过,希望鸟会南飞、马会回头,总有一天会得救。我寄给你的这封信,希望你把它放在衣袖中。词赋从今以后要少写,把灵魂留在心间。回来时再整理你在边关上的文稿,抛开一生虚名。言不尽意,顾贞观拜上。”太傅的儿子成容若看见了,哭着说:“河梁描写生离死别的诗,山阳为死去的朋友所写的传,也不过如此罢了。这样的事十年之中我会亲眼看到。”华峰说:“人的寿命有多长?公子却以十年为期限?”太傅听了,竟为汉槎说情,汉槎才能活着进入玉门关。有个叫顾忠的书生歌咏这件事说:“在朋友中如果没有良师益友,就只能在边塞当一个老兵了。”有一个说法:“华峰欲救吴季子时,太傅宴请宾客,手拿巨大的酒杯说:‘谁愿救汉槎,就请满饮了这杯酒。’华峰平素不饮酒,这时却一饮而尽。太傅笑着说:‘我只是开玩笑罢了,如果你不饮酒难道我就不救汉槎吗?话虽这么说,也足见你的诚心!’”哎!汉槎能写文章,华峰珍爱朋友,而太傅怜惜人才,一时传为佳话。我常说:“汉槎的《秋茄集》与陈卧子的《黄门集》都师宗七子,但精神独到。”

二、诗如言

【原文】

诗如言也,口齿不清,拉杂万语,愈多愈厌;口齿清矣,又须言之有味,听之可爱,方妙。若村妇絮谈,武夫作闹,无名贵气,又何藉乎?其言有小涉风趣,而嚅嚅然若人病危,不能多语者,实由才薄。

【译文】

写诗就像说话,倘若口齿不清,哆哆嗦嗦,说得越多越让人厌烦;倘若口齿清晰,又必须做到说得有意思,听起来让人高兴,这才真正叫好。如果像村妇的絮语,武夫的闹语,没有文雅之气,又有什么内涵可言呢?他们的话可能也有一些趣味,但像病危之人欲言又止,不能畅所欲言,原因是他们的才情实在是薄弱。

二一、论改诗

【原文】

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要像初拓《黄庭》,刚到恰好处。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难。予最爱方扶南《滕王阁》诗云:“阁外青山阁下江,阁中无主自开窗。春风欲拓滕王帖,蝴蝶入帘飞一双。”叹为绝调。后见其子某云:“翁晚年嫌为少作,删去矣。”予大惊,卒不解其故。桐城吴某告予云:“扶南三改《周瑜墓》诗,而愈改愈谬。”其少作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可称工矣。中年改云:“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妆红。”已觉牵强。晚年又改云:“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岂非朱子所谓“三则私意起而反惑”哉?扶南与方敏恪公为族兄,敏恪寄信,苦劝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从。方知存几句好诗,亦须福分!

【译文】

诗写好后不可不修改,也不可多修改。如果不改,则内心浮躁;多改,就失去了灵性。要像最初拓印的《黄庭》,恰到好处。孔子说:“中庸是做不到的。”要达到这种境界最为困难。我最喜欢方扶南的《滕王阁》:“阁外有青山,阁下有江水,阁中无人,窗户却自行打开了。春风吹来拓印滕王帖,蝴蝶双双飞了进来。”我感叹这是绝佳的诗作。后来我遇见他儿子,他对我说:“父亲晚年嫌它是年少无知时写成的,于是就把它删了。”我大吃一惊,怎么也不能理解其中的缘故。桐城吴某告诉我说:“扶南曾将《周瑜墓》诗修改了三次,但却越改越差。”他年轻时写的是:“大帝君臣原是一家,小乔的丈夫是个英雄。”这可称得上对仗工整。中年改作:“大帝誓师北伐时正值春天,小乔卸下夫婿的盔甲换上晚妆。”这已让人觉得牵强了。晚年又改诗道:“小乔梳妆完毕胭脂还没干,大帝谋略过人就像纯色的翡翠。”真是不成文理!这难道不是朱子所说的“私下里三次回想反而让人迷惑”了吗?扶南与方敏恪公是本家兄弟,敏恪寄信,苦苦劝他不要修改少年时的诗作,但扶南不听。这才知道要保存几句好诗,也是须要有福分的呀!

二二、奇伟与幽俊

【原文】

诗虽奇伟,而不能揉磨入细,未免粗才。诗虽幽俊,而不能展拓开张,终窘边幅。有作用人,放之则弥六合,收之则敛方寸,巨刃摩天,金针刺绣,一以贯之者也。诸葛躬耕草庐,忽然统师六出;蕲王中兴首将,竟能跨驴西湖;圣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于诗亦可一贯。书家北海如象,不及右军如龙,亦此意耳。余尝规蒋心余云:“子气压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敛,能刚而不能柔。”心余折服曰:“吾今日始得真师。”其虚心如此。

【译文】

如果一个人诗虽然作得奇伟,却不能深入细致,他也免不了是个粗才。如果诗虽然作得幽俊,却不能拓展张开,他也终将受限制。有发挥作用的人,放开充斥在天地之间,缩回则收敛在方寸之间,这与巨刀直上青天、金针刺绣,是同一个道理。诸葛亮在自己的草庐前亲自耕田,转眼又统帅大军征战四方;蕲王是中兴大将,却能骑驴漫游西湖;圣人用则行、不用则藏,能伸能屈,作诗也是同样的道理。书法家中,北海好像大象,赶不上王右军像龙一样,也是这个意思。我曾经规劝蒋心余说:“你作诗的气势可以压倒九州,但是能大却不能小,能放却不能收,能刚却不能柔。”蒋心余心服口服地说:“我今天才找到一位好老师。”他是如此虚心。

二三、诗境最宽

【原文】

诗境最宽,有学士大夫读破万卷书,穷老尽气,而不能得其阃奥者①。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此诗之所以为大也。作诗者必知此二义,而后能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

【注释】

①阃奥:本指室内深处,后用以比喻学问、事理精微深奥的境界。

【译文】

诗歌的境界最宽广,有人学习士大夫,读破万卷书,直到终老断气,也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有些女子、村夫学识浅薄,偶尔吟出一两句诗,就是李白、杜甫转世,也一定会为它低头,自叹不如。这就是诗歌意境博大的表现。作诗的人一定要领会其中的深义,然后才能在书中求诗,在书外得诗。

二四、诗亦有理

【原文】

或云:“诗无理语。”予谓不然。《大雅》:“于缉熙敬止。”①“不闻亦式,不谏亦入。”何尝非理语?何等古妙!《文选》:“寡欲罕所缺,理来情无存。”唐人:“廉岂活名具?高宜近物情。”陈后山《训子》云:“勉汝言须记,逢人善即师。”文文山《咏怀》云:“疏因随事直,忠故有时愚。”又,宋人:“独有玉堂人不寐,六箴将晓献宸旒。”②。亦皆理语,何尝非诗家上乘?至乃“月窟”、“天根”等语,便令人闻而生厌矣。

【注释】

①缉熙:光明。

②宸旒:帝王。

【译文】

有人说:“诗歌中不应有说理的文字。”我并不这么认为。《大雅》中有:“于缉熙敬止。”“不闻达也能做榜样,不劝谏也能做官。”这些何尝不是哲理?这是何等美妙啊!《文选》中有:“清心寡欲十分少见,一讲道理真情就无法存在了。”唐朝有人说:“清廉岂能徒有其名?清高也应该接近人情。”陈后山的《训子》中说:“告勉的话语你一定要记住,遇到友善的人就是你的老师。”文文山《咏怀》说:“陈述因随事情本身而直接,忠诚因而有时显得愚笨。”另外,有宋朝人说:“独自在玉堂中睡不着觉,天亮时写好六封信献给皇上。”这些也都是理语,何尝不是诗中的上等?至于“月窟”、“天根”等语,便令人一听就生厌了。

二五、毋效古诗

【原文】

沈归愚选《明诗别裁》,有刘永锡《行路难》一首,云:“云漫漫兮白日寒,天荆地棘行路难。”批云:“只此数字,抵人千百。”予不觉大笑。“风萧萧兮白日寒”是《国策》语,“行路难”三字是题目。此人所作只“天荆地棘”四字而已。以此为佳,全无意义。须知《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类,均非后人所当效法。圣人存之,采南国之风,尊文王之化,非如后人选读本,教人摹仿也。今人附会圣经,极力赞叹。章菔斋戏仿云:“点点蜡烛,薄言点之。点点蜡烛,薄言剪之。”注云:“剪,剪去其煤也。”闻者绝倒。余尝疑孔子删诗之说,本属附会。今不见于《三百篇》中,而见于他书者,如《左氏》之“翘翘车乘,招我以弓”,“虽有姬姜,无弃憔悴”,《表记》之“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古诗之“雨无其极,伤我稼穑”之类,皆无愧于《三百篇》,而何以全删?要知圣人述而不作,《三百篇》者,鲁国方策(也作方册,典册,典籍)旧存之诗,圣人正之,使《雅》、《颂》各得其所而已,非删之也。后儒王鲁斋欲删《国风》淫词五十章,陈少南欲删《鲁颂》,何迂妄乃尔!

【译文】

沈归愚编选《明诗别裁》,选有刘永锡《行路难》一首,说:“云漫漫兮白日寒,天荆地棘行路难。”选者还批注说:“只这么几个字,抵得上别人千百个字。”我不觉大笑。“风萧萧兮白日寒”是《国策》中的话,“行路难”三个字是题目,而这人所作的只有“天荆地棘”四个字罢了。若认为这句诗是佳句,完全没有意义。我们应该知道《三百篇》中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类的句子,都不是后人应当摹仿的。孔子所保存下来的,是采集于南国的风气,尊崇文王的教化,不像后人的选读本,是教人摹仿的。现今的人附会孔子的经典,受到极力赞叹。章菔斋开玩笑似的摹仿说:“点点蜡烛,薄言点之。点点蜡烛,薄言剪之。”有人作注说:“剪,就是剪去蜡烛的烟尘。”听的人都叫好。我曾经怀疑,孔子删诗的说法都是附会出来的。现在有些诗句在《三百篇》中没看到,却在其他书中出现了,如《左氏》的“翘翘车乘,招我以弓”,“虽有姬姜,无弃憔悴”,《表记》中的“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古诗》中的“雨无其极,伤我稼穑”之类,都有保存到《三百篇》中的价值,但为什么全部被删去了呢?要知道孔子向来只管说不管写,《三百篇》是鲁国典籍中保存的诗,孔子校正了它,使得《雅》、《颂》各得其所罢了,并不是删减呀。后来的儒生王鲁斋想删减《国风》中的淫词五十章,陈少南欲删减《鲁颂》,他们这是何等的迂腐而又胆大妄为呀!

二六、诗之用典

【原文】

宋人好附会名重之人,称韩文杜诗,无一字没来历。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独绝千古者,转妙在没来历。元微之称少陵云:“怜渠直道当时事,不着心源傍古人。”昌黎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今就二人所用之典,证二人生平所读之书,颇不为多,班班可考,亦从不自注此句出何书,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难其自我作古,吐词为经,他人学之,便觉不妥耳。

【译文】

宋代人好附会名气大的人,认为韩愈的文章、杜甫的诗歌没有一个字无来历,却不知道这二个人之所以独绝千古,正妙在没来历。元微之称赞杜甫说:“怜渠直道当时事,不着心源傍古人。”韩愈说:“惟有古人作词必定是自己所作,即便写得不好也不剽窃别人的。”现在看二人所用的典故,可以知道二人生平所读的书并不是很多,这些统统都可以考证。他们也从不注明自己的哪句诗出自什么书,用什么样的典故。韩愈特别喜好生造字句,特别难得的是他自己写的诗句成为经典,别人学这些,反而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