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善报》于近期发表了李万福的一篇文章《第二次出名》,读后颇觉心跳。感动之余,就觉得自己也有话要说。
对李万福这个人,我是要尊称他为兄长的,同时是几近于棒打不散的文友,相互之间的感情很特殊。我们两家又是多年的邻居,隔着院墙招呼一声,彼此心知肚明。他是大个子壮汉,平时极好吃肉,说是一天不吃肉就腰杆子疼,因此他们家饭菜里面的油水很厚重。嗓门也高,笑起来毫无顾忌地将嘴咧得很大,可见底气之足。万福还有一个值得赞许的特点,就是为人仗义豪爽、有求必应。记得我盖房子的时候,左算右算少了一车砖,正好万福那里就有,便毫不客气地搬过来砌到了我家的墙上。当时说是借用,过后再还给他。怎知这一借就是几年,直到现在都没有兑现,明明白白地欠下了一笔不薄的人情。后来再提及这件事情,万福很潇洒地挥挥手,大嘴一咧笑着说,不就是一车砖嘛,免谈。
俗话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一车砖没有还的另一个原因是,万福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告别生他养他的故乡,携家远走他方。从西北到南方,这一去就是几千里之遥。他要落脚的地方倒是不错,江苏省无锡市的太湖边上,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吴语侬软,从古到今出大文人也出大美人。从一个极度干旱的地方到一个四处都是水的地方,之间的反差太大,我担心他们一家很难适应新的环境。尤其是一天不吃肉就腰杆子疼的家伙,到那里肯定是没得家乡香喷喷的手抓羊肉可吃了,是很受罪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太湖边上那就靠水吃鱼好了。万福的态度很坚决,谁劝都没有用,而且那边很快就发来了商调函,朋友们便也只好作罢。据我所知,携家远走,演出新“孔雀东南飞”的,在阿拉善并非万福一人,并且于近期形成密集之势。人的流动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也只有这样才能够使社会这台机器运转得更加平稳,同时充满生机和活力。过去组织和人事部门因为人的调动问题如临大敌、手续繁杂,现在宽松了许多,没有谁会拦住你不放,有道是“放走了儿子,还可以招来女婿”,栽下梧桐就能引来凤凰,这无疑是一种观念的更新和社会的进步。不过,万福此去无锡是重操旧业,在一所中学当教师,之前他脱离教师这个行业才几年时间,他显然并不喜欢“孩子王”这种角色。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万福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其中之一就是很想成为一名作家,在当教师期间就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写作,时有作品发表。也正因为如此,万福才会有临别赋文之举。《第二次出名》,一篇千余字的随笔,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也许,有人不以为然。走你的人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溢于言表,做广告似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万福在家乡阿拉善生活了三十五年,将人生的最美妙的一段时光奉献给了大漠驼乡。心有千千结,难拂依恋之情,故而动了真容,正如他在文中所言:“故乡的一切,酒、肉、山水,都可以使我回肠荡气,回味无穷。”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万福对家乡是有贡献的,起初在学校当教师也好,后来调入行政部门做秘书也罢,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以我之见,大漠文坛是失掉了一员大将。地处偏远的阿拉善在文学创作方面本来就显得沉寂,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很有希望的文学人才,却又“孔雀东南飞”了。我与万福交情不薄,又属以文会友之类,自以为对他的创作情况比较了解,才敢下此结论。他的小说处女作《沙漠深处月儿明》发表在20世纪80年代初很有影响的《青年作家》杂志上,随后被内蒙古人民出版社收入作品集,给当时尚显寂寥的大漠文坛带来一缕怡然新绿,对阿拉善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鼓舞作用。就是在万福及其他几个同伙的鼓动下,我也在工作之余开始写作。巧的是我的小说处女作《沧海》也发表在了《青年作家》杂志上,而且是同一年,只不过万福是在年初,我是在年尾。一本远在四川成都的很有影响的文学杂志,在一年内发表西北偏僻的阿拉善的两位无名作者的小说作品,实属少见。而且我们都属于自然投稿,之前和编辑部没有任何交往。这件事情,成为当时家乡大漠文坛上的一段佳话,经常被文友们提说。当然不仅如此,万福从此灵感大发,很快在其他文学杂志上发表了《驼背天地》《外面的世界》《海子》等作品。这就是他的第一次出名,因为文学创作,家乡的很多人知道他们身边有个文章写得很不错的李万福。我也紧随其后,发表了《草儿青草儿黄》《大漠人和骆驼》等作品。万福为我的进步欢欣,很快写了评论文章发表在《阿拉善报》上给予鼓励和鞭策,让我很是感动。
写文章必得耗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文章写得好了,别处可能就做得不好,难免顾此失彼,尤其是人际关系的莫测、工作中的非议等,常常让人感到困惑和无奈。精力有限,对牵涉人际关系的诸多繁文缛节不事琢磨,自然不能够活得自如。万福在文学之外的行当里没能“发表”一篇像模像样的“文章”,这与他的性格特点密切相关,固执、清高、随意,敢于嫉恶畅言,说话不设防。在调入机关工作的那几年里,就因为这样的性格特点,万福吃了不少亏。有一段时间,万福苦不堪言、神情落寞,以致有一次在街上行走时,被一辆呼啸疾驶的摩托车撞了个大跟头,虽无性命之灾,却颇受了一番皮肉之苦。这令我回味余光中先生的名篇《何以解忧》里的一句话:“到了中年,你自己就是一把伞,八方风雨都躲不掉。”所言极是,贯穿生命的刻骨体验。有时候不仅躲不掉,命运的不幸还会像潘多拉魔盒释放的魔鬼一样,自己找上来敲打你的门窗,因此很多人采取的是逆来顺受的态度。生活是由大量的细节组成的,这些细节很像一把极薄的锋利无比的刀片,时时刻刻都在切割着你的生命,寸寸光阴转瞬即逝。等到你真正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已经老了,往往是追悔莫及。
当然也有另一种人生,既不微言大义,也不激扬文字,明哲保身,得过且过。而且这种人生态度非常管用,屡试不爽,因为符合儒家学说提倡的中庸之道,被绝大多数人奉为人生经典。万福显然不能接受这样一种人生,他的苦恼也正是源于这里。两家是邻居,万福经常找我叙谈,倾诉心中的苦闷,感叹人世的沧桑和物欲的横流。他的话多,我的话少,我在这种时候,基本上扮演的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就像夏洛蒂·勃朗特所说的那样,“用宽容的耳朵,倾听一个朴实无华的故事”。静静地面对,我只是偶然插言几句,以示尊重和安慰。为文我才疏学浅,且我一样地对世事无所适从、两眼抹黑,至今冥顽不化。两个臭味相投的文友,每每坐到夜半,出屋相送,抬头望天。万籁俱寂,阿拉善的夜空纯净如洗,在如水的月光之下,不远处的贺兰山仿佛一个睿智的巨人,沉静得令人心悸。
在《第二次出名》中,万福开篇即言:“贺兰山顶有块云,暗灰色的极像龙形。”他是早就说与我听了的,当初我将信将疑,不以为然,一笑了之。心中无龙,何以有龙?直到万福终于做出决定举家南行,我才恍然大悟,这家伙原来是“心中有龙”呢。龙非龙也,万福是在有意“点化”我,只怨我脑袋愚若木头不开窍罢了。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万福的智慧,便有一番“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嗟叹。况且他在此之前就已经提醒过我,意思是让我也想办法挪一挪地方,故乡是好,一草一木都透着亲切,故土难离。可是话说回来,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人毕竟不是树,挪了窝照样活,甚至能够活得更好。
相处十年有余,加上关系特殊,我在家置了一桌酒席为万福饯行。万福没做任何推辞,欣然应约,却提出两条意见,一是不要惊动他人,自觉无颜面对那些文朋诗友;二是不要七碟子八碗,一盘香喷喷的手抓羊肉即可,再配一碟子原汁原味的沙葱更好。别看万福是能够大块吃肉的壮汉,却不胜酒力,因此大醉了一场,夜半出门在我家屋后吐得一塌糊涂,伴之以纷披的泪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即便是一只鸟雀,也要“绕树三匝”吧?大凡背井离乡之人,总会有难以言说的心绪的苍凉,不论被迫或者自愿。“离故乡远了,离年迈的母亲远了,离朋友、同学、先生远了”,万福如是说。语言是一种高度,越朴实无华越真实感人。我想,万福在离开故乡、离开年迈的母亲的瞬间,将一生的情感确立在语言的高度上了。流浪是人类的基本命运,于是所有的艰辛和困苦都将在这里得到诠释。
万福终于告别故乡和年迈的母亲,从此将生活在南方,将自己以后的人生足迹叠印在烟波浩渺的太湖边上。接下来该怎样把握自己的人生命运?当你感到心身疲惫的时候,不妨想一想故乡阿拉善,想一想留在故乡的年迈的母亲,母亲的胸襟永远是为游子撑开的。我在这里要说的是,游子面对母亲时,跪下去容易,站起来很难。既然选择了远方,就应该矢志不渝地去追逐天边那一道美丽的彩虹。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西绪弗斯,将巨石一次次推上山顶。
万福南行,行在浩荡的秋风卷过大漠和草原之时,行在家乡的大漠文学异常艰难地崛进之时。留守阿拉善的文朋诗友们,不知有何感想……
1993.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