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高峰立地又顶天,
那是我阿爸魁伟的身板。
我骑着骆驼辞别家乡,
阿爸的教诲铭记在心间……
当这质朴纯真的歌词伴着优美的旋律,在广袤的阿拉善大漠和草原上不胫而走,被人们广泛传唱的时候,它的词曲作者也许并不知道,有那么一天,他们会因这首歌曲而站在红地毯铺就的颁奖台上,迎接他们的还有鲜花和掌声。在内蒙古自治区“五个一工程”评奖中,《故乡之子》脱颖而出,榜上有名。
《故乡之子》的词作者梁青龙、曲作者呼和哈达是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阿拉善人,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大高原,是养育他们成长的共同的故乡。同时,他们也是我交往多年的蒙古族朋友,性格豪爽,待人憨直,不搞什么弯弯绕。用我们汉人的话说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尤其是呼和哈达,虽然有着文化官员和作曲家的双重身份,却从来不摆架子,又有好酒量,喝到酣畅之时一头自来卷发傲然蓬勃,目光炯炯有神,热血沸腾之时歌声随之吟唱而出。往往是这样的,我们倾听着他粗犷中捎带着感伤的歌声,然后喝进去许多烧酒,然后一边笑着一边擦着眼泪。应该说,这是我特别愿意抒写这篇文字的原因之一。
我们都知道,蒙古民族自古到今能歌善舞,天生一副好嗓子,对音乐有着出奇的敏感。所以,蒙古族民歌对这个古老的民族而言,是一种有着决定性作用的生命质感和文化元素。自然环境和民族传统融合在一起,久而久之,慷慨热烈、旷远苍凉、善良苦难带着心灵的颤音,终于形成其独特的旋律响彻大漠和草原。我从小生活在阿拉善,在少年成长的时期曾经在驼背上摇晃多年,与蒙古族牧人为伴,有幸倾听到包括阿拉善民歌在内的那天籁般原汁原味的蒙古长调。这不仅仅是享受,更是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洗濯。这是我特别愿意抒写这篇文字的另一个原因。与流传至今,至今仍在流传的其他蒙古民歌不同,《故乡之子》是一首创作歌曲。能够与音乐创作结缘,其实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这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这其中尤其需要机缘、天赋和秉持。罗曼·罗兰说过:“音乐能使人从兴奋中得到宁静,在消沉时得到鼓舞,在愁苦时得到安慰。”那么,当我们的耳畔起伏着来自驼背上的咏叹时,又将得到怎样的宁静、鼓励和安慰呢?
告诉你一种我的感受。
此刻,我置身于这样的氛围:夕阳西下,大漠人在黄昏,尚未散尽的余晖在远天远地涂抹出一道梦幻般的绛紫。太阳即将沉落,晚风和煦了许多,绵延无尽的沙漠此时宛若大海凝固的波涛,波涛之上盘桓着亘古的沉寂与苍黄。终于,天边的最后一缕金光在徐徐降临的暮色中融化了,天地间又开始呈现出灵动的幽蓝。其实,我们看到的这种幽蓝,比真正的黑夜更加深刻,更加沉寂。那叮咚的驼铃不息地响来,一峰步履蹒跚的骆驼,驮着远行的牧人之子,他的身后是渐渐淡去的炊烟,心里却盛满了阿爸的教诲和阿妈的祝福。“满怀着理想,孩儿要远行,大雁归来时,回到您的身边”,作为故乡之子抑或牧人之子,他的理想会是什么呢?歌词在这里并没有进行具体交代,而是做了一种虚拟化的处理,给人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也就是说,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故乡之子》强化了歌词的文学性,即它的诗意。这是完全必要的,甚至是必须的,因为文学是一切艺术的母体。
大漠和草原从来就是充满了传奇的土地,生活在这里的蒙古族人民,曾经长期背负着他们黄金家族极其辉煌的历史,在成吉思汗战旗的指引下,为追逐英雄的辉煌梦想而金戈铁马、刀枪血肉。我总觉得,蒙古族人民的血液里具有一种剽悍和苦难混合着的东西,因此他们更加崇尚自然,更加敬畏生命,更加热爱生活,也更加心地善良。成吉思汗训示他的子孙“不可居于城市”,这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显然是不可能的,中国城市化的推进已经势不可挡,而且步伐有越来越快的趋势。只要历史不被阻断,昨天的一页总是要翻过去的,值得我们警醒的是,我们应该怎样走出已经成为过去的废墟和旧梦,唱响时代的旋律。这是《故乡之子》给我的另一个启示。
越是内在,越是有深度的艺术作品,它的外在的表达形式越是简洁,越是朴素,也正因为这样,它的艺术魅力往往不是一下子就能够被认识的。歌曲《故乡之子》也是这样,没有跟风,不时尚,更多的是继承了蒙古民歌的传统表现方式。它的音乐特点是采用蒙古民歌中常见的“6”调式,选择相近于骆驼行走时步伐的中速节奏,旋律具备蒙古族音乐的风格。不过,它并不是一味地食古不化,还是有所借鉴的。其中的转调和离调就明显地增强了曲式的新颖感,同时又较成功地吸收了通俗音乐的某些优点,使整首歌曲既保持了民族特点又有一定的时代感。而歌词中大漠的自然之美、牧驼之子的依依惜别之情,以及真诚淳朴的心声,都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具有了诗的意境。这首歌曲的词作者梁青龙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蒙古族诗人,他用自己的母语抒写了大量的诗歌作品,然后又自己翻译成汉语,然后呈现给更多的读者。这就是说,歌词的诗意支撑和结构了歌曲的旋律,歌曲的旋律延伸和丰富了歌词的诗意,使这首《故乡之子》获得了较强的艺术生命力,然后飞出创作者的笔端和指尖,开始了它那令人陶醉的音乐旅程,让歌者和听者都能够得到美的享受和陶冶,心身俱有裨益。
听一首好歌,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阿拉善人听一首由阿拉善人自己抒写的好歌,更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腾格里沙漠浩瀚如大海,
那是我阿妈袍襟的下摆。
我催着骆驼朝前走去,
阿妈的祝福萦绕在心怀……
爱在人间,爱在我们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爱是人类共同的语言和心声。据我所知,在一般的民歌中,歌唱爱情内容的居多。而在蒙古民歌中,对母亲的思念和感恩居于其上,远远超过了对爱情的咏唱。这是因为生活在草原上的牧人,自古至今都极端尊尚母亲,认为母亲才是真正的创造者。所谓“天地君亲师”,在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族牧人眼里,天地之后却不是什么君王,而是母亲。蒙古族作家鲍尔吉·原野曾经写过一首赞颂蒙古草原母亲的短诗,我认为很好,朴素而大气。他是这样写的:“乳晕是黑色的,乳汁是白色的,黑黑的母亲,把儿子养得又白又胖。”那么,《故乡之子》中对母亲的反复咏唱,也就不足为奇了,而是顺理成章的了。这首歌曲之所以具有引人入胜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它的艺术上的成功,还在于它深化和抒发了爱的主题,情有所指,情有所依,情有所归,溶入了故乡之子对亲人、对家乡、对祖国和对一切美好事物刻骨的眷念。“满怀着理想,孩儿要远行,大雁归来时,让您笑逐颜开”,歌尾的反复吟唱,自然得体,气息宽广,将一个故乡之子的胸臆抒发得通透而淋漓。
梁青龙和呼和哈达,一个是诗人,一个是音乐家。他们生活在故乡阿拉善,活跃在内蒙古的艺术舞台上,在各自的创作领域辛勤耕耘,收获颇丰。他们同属故乡之子、大漠之子、牧人之子,沉淀于生命深处的对故乡的真情厚爱,得以通过一首创作歌曲的高度契合,然后通过优美的旋律飘扬在故乡苍天般的阿拉善大地上,飘向四面八方。我想,这样的合作,同样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我们是故乡之子,让我们伴随着时代车轮的隆隆声响,久久地咏叹……
1994.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