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案头置着厚厚一叠诗作,长长短短一百二十余首,这就是即将出版的诗集《裸火》的原稿。作者郭春浮嘱咐我写一点与此相关的文字。实话实说,我不懂诗,因此答应得诚惶诚恐。等到拜读完了他的《裸火》诗稿,却又有些感奋了。
郭春浮是一位勤奋而执著的青年诗人。在西部阿拉善这片广袤的热土上,他不辞劳苦,披沙拣金,终于收获了一长串“殷红的果实”。他至今已经发表了四百余首诗歌,并且多次获奖。作为作者的第一部诗集,《裸火》显然是经过精心而慎重选编的,集中而清晰地反映了诗人在诗歌创作上探索与发展的基本轨迹。而且诗集的书名也起得很有讲究,富于诗意。人就像是一支赤裸的火把,在母体里被点燃的那一瞬间开始,必然要燃烧到底,这就是诗集题名为《裸火》的由衷吧。
郭春浮出生在土默特川的大黑河边,举家来到阿拉善是大学毕业之后的事情了。故乡土默特,必将是他诗歌创作的主题之一,是无法离弃的,而且更加诗意地呈现在他抒写的一行行文字当中。对故乡的怀念,以及对那段特定历史的回顾,形成了他的名篇《大黑河》。“把岁月的慰藉,庄稼人的辛劳播种成弯弯的田垄”、“哪一个汉子把自己的布鞋扔进河里,希望它变成一只小船,载他逆流而上”。胸臆激荡的同时,却又那么细腻委婉,并且包含着独特的思辨,这就不是一般的故乡情结了,是一种精神的指向。据我所知,《大黑河》面世后,曾经给当时的诗坛以不小的震动,赢得一片喝彩。作者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更没有自诩什么,继续徜徉在故乡弯曲而古老的大黑河边,不断地沉思寻觅,打捞诗意的朵朵浪花。《倾听冬天》《独饮黄昏》就是诗人这个时期的作品。
对大漠驼乡的厚爱,是郭春浮诗歌创作的又一个主题,这方面的诗歌占据了作品的很大部分。现代文明以它那不可阻挡的强大势力冲击涤荡浩瀚的大漠时,往往会毫不犹豫地以否定为前提,很少顾及曾经的传统,包括在很多人看来已经被固化了的伦理和道德。这对于本来就敏感的诗人来说,必然导致复杂的心态。“寂寞的孩子,在沙漠深处生长,雨伞的童话,淋湿奶奶干旱的面颊”,(《遥远的河流》)这哪里是童话,这应该是大漠人某种生存现实的写照。眷恋与怅惘,希望与严酷,不正是当下大漠人生活的一种现实吗?“你变成骆驼在沙漠中行走,最早想变成一头公牛,又怕耕地时被鞭子抽打或阉割”,(《驼背天地》)诗人对人们摆脱不掉历史沉淀的痼疾而摇头叹息,表现出了强烈的批判意识,值得深思。“一种无法抗拒的渴望,穿越荒漠,疲惫的驼铃敲击遥迢的北方”、(《燃烧的风景》)“呼风唤雨,举起巨人的手臂,让沙漠密布森林,让荒野盛开繁荣”,(《空旷的情怀》)现代文明向我们大踏步地走来,要想得到新生,必须首先在观念上求变,才能与文明同步。对于一个诗人而言,献给大漠驼乡的厚礼,无非是一声真诚的呼唤和呐喊。假如能够让一个混沌者警醒,去追赶时代旋转的车轮,作为诗人的愿望应该说是实现了。
“眼睛弯成音符之后”,郭春浮还将笔触伸向生与死这个古老的话题。生与死,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构成生命过程的两个终极,所谓“生死大限”,就是这个道理。在这里,诗人这样说:“对诗的理解,就是我对生命的理解。”把握这句话的内涵,对理解诗人的生命观确乎很有必要。努力表现生命,展示生命的壮丽辉煌和困顿无奈,其目的和愿望都是为了让人最终能够“立体地站起来”。而要完成这样的意愿,又太不容易了。在阅读郭春浮关于生命的诗作时,我似乎也进入了诗人精心编制的光怪陆离的圈套里,生命就像一个巨大的球体,旋转得令人眼花缭乱。这在小辑《晚钟:古老的舞蹈》里得以集中地反映出来。“前面有三条路,一些人误入歧途,饮水思源或饮鸩止渴”、(《古老的舞蹈》)“一处优雅舒适的别墅,建在月亮之上,没有炊烟,姑娘是水里的阳光”。(《荒诞的蜃景》)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诗人是有意借鉴后现代主义的创作方法,使得那种探索的意义更加强烈和明显。不过,诗人的真诚依然如故、贯穿始终,他愿意是一个作为参照的《窗口》:“愿面对我作恶的人懂得耻辱,愿面对我流泪的人懂得欢乐。”
大约是,自从西方《圣经》里的亚当和夏娃、中国神话中的伏羲和女娲(在此不必纠缠孰先孰后),双双偷吃禁果后,人类的爱欲之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了,并且成为文学艺术的母题。自然,作为诗人的郭春浮将“眼睛弯成音符之后”,也不可能超越这个同样永恒的主题。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会歌唱爱情的诗人不是诗人,起码不是一个好的诗人。歌唱爱情的时候,诗人的笔触更多的是透出阴柔之美。在诸多这样的诗篇里,《给你》最为朴实:“我的的确确是田垄里的蒲公英,我的的确确是火炉中的煤块儿,我的的确确是路面上的小石子儿。”在《殷红的果实》里,诗人把对“家”的理解写得十分感人:“该回家的时候,门口总会有丈夫或妻子疲劳的笑脸,家庭是人生的码头。”爱情有时也很理性:“我们在一滴水中游动,左边是男人,右边是女人”“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一种是口红,另一种是陶器。”(《女人》)
艺术需要不断地开掘意蕴,不能迷醉于题材的表象。郭春浮的诗歌创作题材比较广泛,在人生与社会的许多领域游刃,试图向更深的意蕴逼近。《大地:十六种意象的屋子》,便是对这种追求的最好诠释。这组诗歌长达二百三十六行,以金、木、水、火、土、气等自然现象为题,然后切入人生,写得深沉、苍劲、理性,试图达到表象与意蕴的完美和谐与默契。其难度是相当大的,尤其是没有对东方哲学的深入研究和体验,是很难把握的。所谓天人合一,既是最显见的道理,也是最难以企及的境界。我以为,这是诗人对自我的挑战,是诗人给自己设置了一个更高更危险的标杆。其实,郭春浮更真实的意图还在于一种大胆的探索,将自然与人生相融,诗意地暗示人与自然之间那种亘古存在的复杂的对应关系。这组长诗与《大黑河》以及《一阵从下面吹来的风,什么时候你才能在河里在山中?!》,构成郭春浮十年诗歌创作的三个主峰,同时也支撑起了诗歌创作的一条脉络,尽管其中有跌宕起伏,却又是一脉相承、割舍不断的。
“用语言创造一个世界,比用钢铁更难。”对此,作为诗人的郭春浮体会犹深,就不用我再啰唆什么了。
既然是浅析,就到此为止吧。
199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