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六,是我来马儿庄的第一个周末。
昨天晚上枯熬了半夜,洁白的稿纸上落字只有几行,且改了又改,以致一塌糊涂。小儿涂鸦倒也罢了,总有些可爱之处,我这可是在一本正经地写小说。前些天应了一家文学杂志之约,我答应得挺痛快,真正写起来才知道远不是那么一回事,什么自信呀、冷静呀、松弛呀,全都没了状态,就只剩下抓耳挠腮了。小说也会像人那样因易地而择铺吗?我苦笑 。
醒来的迟,睁眼一看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一不小心睡过了头,对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于是紧急起床,很潦草地刷牙洗脸,然后故作姿态地走出屋去。心想,这阵子可不要碰上马儿庄学校的老师,免得让对方笑话。无论怎么讲,我是来“支教”的,而不是来睡大头觉的,更何况在一张摇摇欲坠的破床上睡觉很不舒服,硌得人腰杆子生疼。
等我在刺眼的阳光下调整好视线,却发现情况异常。
马儿庄校园里空荡荡的,冥无声息。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老师和学生去得一个不剩,就像是老电影里的镜头:八路军夜间悄然地撤离了村子,村子里一切照旧,秋毫无犯。无风,树欲静。也许是太热的缘故,就连好鼓噪的麻雀也没了踪影,不知都去向了哪里。天蓝得很深,几十层玻璃叠落在一起似的,难得的好天气。然而,我却变得有一些恍惚了,一时不能够适应,就仿佛是自己真的走进了电影里,八路军统统地撤离村子后,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恐慌。我开始站在屋檐下呆愣着,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竟然升起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从虚拟的幻境中走出来,我想的是步出学校的大门,到对面的小饭馆里吃一碗烩羊肉。
那个小饭馆我去过几次,女老板很好客,《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似的,逢人开口笑。“阿庆嫂”已经知道我是来“支教”的,就说这里的学生是该好好教一教了,整天跟放羊一样,将来能有啥出息?我略一惭愧,因为我还没有给马儿庄的学生上过一节课。我问了一句:您的孩子也在这个学校吧?对方却说没有,她的两个孩子都在离马儿庄几十里外的大水坑学校上学。舍近求远,其中总是有一定道理的,这其中的道理不言自明,不再往下问也罢。再问,就有可能问出一些不好的事情来,人家也未必肯说。
周末,马儿庄学校的灶房不开伙,得自己解决肚子的问题。对此我倒是不心存疑义,你想啊,每到周末人都走空了,灶房还开的什么伙?其他地方的乡村学校是不是也这样,我不得而知。马儿庄学校就是这样,且已形成惯例,我是从小杨老师那里知道的。小杨老师还风趣地说,你就到对面的小饭馆吃去,笑模笑样的女老板,一碗烩肉一个饼,填饱肚子又解馋。这是一个真理,真理总是朴素的。
只是,校园里空落落的,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像有一只小小的莫可名状的虫子,不动声色地蚕食着我身体的某个部位。
除了我,校园里其实还是另有人在。
这个人一开始并没有进入我的视野,等到我终于发现的时候,确实是有着一个较为漫长的“诗意”的过程——蛰伏似的,缓缓地从校园一角的草丛中直起了腰,最初的感觉是一株蘑菇,有些硕大,自然也有些无朋,这令我惊异。这个人接着举起了右手,右手竟又是那么的弯曲而细长,原来是挥着一把镰刀。我这时才释然。往往有这样的情形,在过于强烈的阳光下和过于安静的村落里,会没来由地出现一种异象,使人心生畏惧。这样的细节,我在作家石舒清的小说里读到过。这个人将一把镰刀举了好一阵子,阳光“打”在镰刀上,就很刺眼地一闪一闪又一闪,那样子有如黑夜里的一盏航标灯,指引过往的船只。然后,又用另一只胳膊擦额头上的汗——这是一个青年妇女。草长得很深,很葱茏,而这个青年妇女的腰又俯得太低,许久都不抬起来,我的视觉因此被无意或者善意地欺骗了。其实,我是早就看见了的,匆匆一眼之后,将这个青年妇女的那张与地面平行着的脊背,误会成了一只挂落在草丛上的废弃的塑料袋了。这又让我觉得好笑。
也许,这并不好笑,只能说明我当时是多么的恍惚。
恍惚就是神志不清或心神不定的意思,我却认为远非如此,有意思的是都与“神”有关。那么,是我走神了,这不好。
这个青年妇女挥镰擦汗的动作做得很是到位,就像是站在汹涌的麦浪里,一下子又令我联想起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幅宣传画。我的思维这时变得有些活跃了。这个青年妇女的动作不加任何修饰,缓慢而朴实。只是这个青年妇女的面貌模糊不清,看上去那腰身也不怎么细,大约是生育了儿女的缘故。她也看见我了吗?我想是没有的,她没有必要对校园四处流连。她在大太阳底下做着一件坦荡的事情,甚至是一件光彩的事情——铲除杂草。杂草对校园而言是多余的,对一个农民来说却又是有用的。于是,她的眼里这时候都是草,一片微微摇荡着的葱茏的草。也许,这一片草早就被她注意上了,而且是在她的期待中葱茏起来的。这时你若走近前去,她很可能会这样情不自禁地告诉你,草是好东西。如果是我,我会毫不犹豫地赞同她的观点,是啊是啊,草的确是好东西。我还会告诉她,我就是从长草的地方来的,也就是我们通常叫做草原的地方。
城里也有草,却不能由着性子疯长。譬如草坪,也葱茏着碧绿着,却散发出一股虚伪的富贵气息。草丛里还藏污纳垢,有狗屎,有卫生纸(一点都不卫生),甚至还有男女做爱后随便丢弃的安全套什么的。城里更多的是塑料袋,花花绿绿地挂在树上,旗帜一样在风中猎猎,理由很充足的样子。城里的马路很热闹,城里的马路不长草,有如某些大款和官员的脑袋。
各种各样的草包围了小小马儿庄,小小马儿庄是绿色汪洋中的一只船。割草的青年妇女仍在割草,时不时地直起腰身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有一股小风就好了,会很惬意呢。马儿庄是个多风的地方,但大都集中在春天的时候。现在是秋天的上午,马儿庄的风被太阳融化了。
——久违了啊。
就在我正要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马儿庄学校的陈校长来了,给我的感觉是不期而遇。陈校长沿着墙根由东往西而来,走路一摇一晃的,白衬衫张开,露出红背心,一条很宽的牛皮裤带勒住已经开始往外拱的肚子,鼻梁上架一副墨镜,嘴里叼一支香烟。猛地一看,你会觉得这不是20世纪90年代末中国乡村学校的校长,而是一个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反派人物,打手或者汉奸之类的角色。我这样想,似有腹诽之嫌。这说明我又开始恍惚了,刚刚从老电影里走出来,仿佛又无奈地退回到老电影里去了。
陈校长开门见山:吃了吗?
我如实回答:还没有,正要吃去。
陈校长:走,喝点酒,说说话。
恭敬不如从命,我点头,很节制地一笑。从学校到对面的那个小饭馆,中间仅隔一条灰白的沙石公路。途中又很顺利地发展了三个酒友,其中之一乃乡财政所的小康。五个人凑够半桌,进了小饭馆,围成半个圈坐定,要了两荤两素四个菜和一捆西夏啤酒。小饭馆的那个女老板是陈校长他们的熟人,见面笑得随意而爽朗,将四个菜的分量给得很足。陈校长说,老电呢?请他喝酒。女老板说不在,去下面的村里修电去了。哦,原来女老板的丈夫也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是一只老虎呢,电老虎是也。
席间,我方才知道陈校长曾经是一个痴迷的文学爱好者,读过不少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尤其知道张贤亮和路遥。他自己蠢蠢欲动过,终是“无为有为”了——文坛少了一个“作家”,马儿庄于是多了一个年轻的校长。陈校长说,从《灵与肉》到《我的菩提树》,他将作家张贤亮先生的小说差不多读了个遍,其中的某些片段和细节甚至都能背出来。陈校长对文学曾经的执著和热爱,很是让我感动。我说,张贤亮先生的《习惯死亡》是一个巅峰,堪称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经典。陈校长又问:路遥呢?我说,《平凡的世界》未能超越《人生》,特别是第三部对中国农民的命运描写得过于理想化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路遥更像是一个浪漫主义作家。后来,我又补充说,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足为凭的,随便说说,千万不要当真。路遥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个作家,他的英年早逝,无疑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一大损失。
陈校长不语,似在思索。
我的脑海里映出那个在校园里割草的青年妇女。
陈校长这时转移话题,弃文学而言他,并且把目光投向了乡财政所的小康。
以下是陈校长和康财政的对话:
陈:你还欠我一顿酒哩。
康:你别臊我的毛。
陈:马上就到教师节了,不表示表示?
康:负责乡财政所的是杨乡长。
陈:给包上个车嘛,让老师们去银川耍耍。
康:包个蹦蹦车?
陈:你敢包,我就敢坐,乡长都不怕丢人,我怕啥?
康笑,陈也笑。
我们都笑。
我是这样分析的:乡长当然怕丢人,所以不可能给老师们包蹦蹦车。什么车都不包,不就不丢人了吗?许多事情往往就是如此这般得到圆满地解决的。太认真了不行,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再说,陈校长知道小康是做不了主的,臊一臊他的毛而已,能臊出一顿酒肉来,知足矣。搞一搞嘴巴上的战争,对乡村教师倒也是小菜一碟。他们同样很明白,可笑的事情有时候是绝对不能笑的,严肃的事情又不妨笑上一笑,幽它一默。
这顿酒是喝完了,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远没有这么简单。
一日,小杨老师问我说,陈校长请你喝酒了?我说是。还有乡财政所的小康?我说是。说了些啥?我将陈校长“臊”小康的事说了。小杨老师就笑:我老老实实交个底吧,这是给你递话哩。看我一副迷惘的样子,小杨老师说,教师节眼见得到了,你是“支教”来的,不想让你的单位表示表示?至于怎么表示,小杨老师没有明说,没有明说的意思是:不表示是不行的,至于怎么个表示,你自己看着表示去。
我想我还不至于傻成敲不开的榆木疙瘩,随即屁颠儿地跑到乡政府找到他们的秘书,给单位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言语恳切地表达了学校的意思。还好,单位的领导挺痛快地答应了,说是下次给补上。不过,丑话得说在前面,我们也是个讨吃要饭的单位,多少也就是个“意思”。从乡政府打完电话回来,就见陈校长蹲在学校的大门口,很细致地剔着牙缝。
我说,教师节了,我们单位想给你们表示表示呢。
陈校长说,是小杨老师说的吧?
我不置是否。
陈校长说,小杨老师这个人就是嘴碎。
说罢,我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