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意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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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丰收的西瓜

——《马儿庄笔记》之四

我赶上了马儿庄西瓜丰收的日子。

马儿庄的西瓜从表面上看,亦如马儿庄的羊,与别的地方的出产并无二致,很难让人产生差异的认同和区别的意识。不过,马儿庄的西瓜可是旱地西瓜,据说很少使用化肥和农药,有的甚至用野生的苦豆草壅根做底肥,有如当下声名鹊起的西海固的小说创作,够得上“本土写作”了吧?

大约,种西瓜和写小说有着某种相似的地方。

——口舌生津。

那就“捣”开一个马儿庄的西瓜尝一尝。捣——用得着这么大的力量吗?这是马儿庄的语言,粗犷、豪放和热情、大度兼而有之。用不着这么大的力量,刀尖轻轻地插进去一点点,西瓜就仿佛受不了“温柔”,便迫不及待地张开,声音曼妙,裂帛似的。瓤红汁浓,又沙又甜,吃了第一块,还想吃第二块,以此类推,直到吃瓜者腹鼓如鸣蝉。

如此优秀的西瓜,却面临着送不出去的厄运。

和马儿庄的羊不同,瓜熟则蒂落,再无法返回到秋天的土地上去。烂掉更可惜,跟出了车祸的人血一样红红地流淌一地,感觉很疼痛。这仅仅是马儿庄的西瓜的不幸吗?

就有一辆蹦蹦车径直开进了马儿庄学校的院子。车上拥挤着马儿庄的西瓜,皮儿清脆,个头大小几乎一样,确实有一点被克隆出来的嫌疑。我无事地在校园里晃荡,就晃荡了过去——对西瓜的情结,我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形成了的。

想想吧,每到夏天和秋天,伴随着炎炎烈日和无休无止的蛙鸣,乡村的西瓜地里,演绎着多少充满稚趣和童真的人生故事呢?否则,我们长不大——我指的是乡村的孩子。城市的孩子则往往很端正地坐在幼儿园里,在老师的启发(实际上是看护)下,也画一画西瓜,还有别的什么,正所谓“小儿涂鸦”。以我差不多十年的创作经历,总觉得童年或少年生活的“无意识积累”,对文学创作者的精神向度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文学创作表面上很像是一个混合运算的过程,其实却是一个删除法。正如作家余华所言,记忆力决定着作家的写作。

瓜主是一个年轻人,长得老面,相貌跑到了年龄前面,然后毫不客气地蹭出一大截子去,一如成熟得过了头的西瓜。而他旁边的西瓜,却颗颗青翠欲滴,泛着少女肌肤般的光泽,秀色可餐也。这种对比是无意识存在,人生易老却是真的。我想,瓜主曾经也是在夏秋季节的瓜地里演绎故事的一少年,甚至相当地顽皮吧?很可能就是的。现在他成了种瓜人,拥有对偌大一片西瓜地的自由支配权。他收获着数不清的西瓜,西瓜包围了他。西瓜延伸了他人生的故事,包括命运。

可是,他再也对西瓜馋涎不起来了——这恰恰是他的人生有了诸多的苦味,那在西瓜地里曾经的少年故事,被掩埋进了记忆深处,偶尔地一闪,转瞬即逝。而他的孩子,正是偷西瓜的年龄——但愿衣兜里不仅仅揣着一只打鸟的弹弓,身后还有一只并不怎么沉重的书包。

这瓜咋卖?

袋挂六分钱一斤。

一麻袋有多少斤?

一百多斤。

贵了。

成心买的话,再便宜点也行。

从这番话里,已经预示着买卖成交的困难。不是西瓜贵了,而是太便宜了,让人心里不忍。一麻袋西瓜才六块多钱,不抵一盒低档香烟,这可是马儿庄的西瓜啊,那么的好。瓜主说你若不信就“捣”开一个吃,自家种的哩,不是个啥事情。我说这不行,想吃我自己掏钱买。瓜主极朴实,拿一颗西瓜硬塞给我。

我还是婉拒了。

那颗被我抚摸之后又放回去的西瓜,在阳光下很亮地一闪,像是惭愧极了。

我也感到很惭愧。实在是不好意思啊,因为在我的那“一间自己的屋子”里,马儿庄的西瓜堆满了一角。是校长差了学生送来的,那天,马儿庄的学生每人怀抱两颗西瓜,排着整齐的队伍鱼贯而入,阵势很是可观。以我每天吃两颗的速度,消耗这堆满一角的西瓜,大约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更何况,我也不怎么爱吃西瓜了,个中缘由不说也罢。

由瓜而发,随即和瓜主攀谈起来。

瓜主说,这么好的西瓜,却卖不出去。农民就是这样,年年盼个好收成,收成好了,又怕卖不出去。换不来钱,就还是个没指望。

我说,种麦子了吗?

瓜主说,种了。

我说,国家有保护价,敞开收购,现在不允许打白条。再说,今年南方和东北都发了大水,农田大面积洪涝,粮食能有个好价钱。

瓜主说,你是城里来的。

这便是农民式的“外交辞令”。潜台词是你他妈的啥都不懂,还在这里装洋蒜。我于是大大地冒了一回傻气,笑一笑后,恭敬地离去,背后发凉,当然不是天气的原因。

卖瓜的年轻人很执著,像一个好学生那样循规蹈矩地在校院里熬到天黑,西瓜却没有卖出去一颗。不要说卖了,即便是白送都没人愿意要。无论老师还是学生,竟对西瓜熟视无睹,几乎连看上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很绅士的样子。天黑之前,瓜主无奈地离去,蹦蹦车倒还气咻咻地,屁股后面很争气地喷一股浓烟,又蹦又跳地像一匹野叫驴,仿佛要把一车的西瓜都颠出来抛到地上,让它们粉身碎骨了才好。

夜间,和住在隔壁的小杨老师讲此事。小杨老师说这不奇怪,家家地里种西瓜,西瓜一泡水,越种越倒霉。

我说,卖不出去怎么办?

小杨老师说,捣烂了喂猪。

我说,明年还种吗?

小杨老师便有点恶狠狠地说,种!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趴在桌子上写起了计划中的一篇小说,铺开稿纸,脑子却像一片西瓜地,也翠绿着,可就是光长秧子不结瓜,乱糟糟的——思理不妙,自然不能“神与物游”。

就想起《人民文学》的李敬泽先生所言:小说肯定要讲故事,问题不在于讲什么样的故事,而是在于怎么样讲这个故事。对小说作者来说,这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刀刀见血,于是,就有太多的“作家”在这样的一把刀子下毙命了。坦率地说,这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心想,小说是越来越难写了。要不要继续写下去,都成了一个问题。

我不如瓜农。

又想,瓜农其实也不容易。

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事情又是容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