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外地的朋友(尤其是从南方来的朋友)到银川,作为东道主,我必以羊肉款待(当然要有烧酒),这似乎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得到对方的首肯后,我就忍不住地得意起来,说味道怎么样?不骗你吧?对方又连连点头。怎知三日后,情况就不大美妙了,朋友几乎都满嘴起泡,说是让羊肉给闹腾的,接下来只能闻其肉香而规避了,直嚷嚷着要吃一些青菜豆腐之类,泻一泻火气。我窃笑朋友没有口福。朋友也许会这样调侃: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一桌羊肉的价格也许还不抵一盘生猛海鲜呢。此话不假,不假的还有我作为朋友的诚心实意,吃不吃倒在其次了。
我现在要说的是马儿庄的羊肉,有“诗”为证:
吃的是甘草
喝的是矿泉水
拉的是六味地黄丸
尿的是太太口服液
——马儿庄遍地甘草。
马儿庄的羊就是吃甘草长大的。
甘草具有镇咳、祛火、解毒等药理作用,当然是入了《本草纲目》的。甘草又可做很好的香料和食品添加剂。想想,如此这般自然造化的羊肉怎能不香呢?真的是很香,肥而不腻,嫩而不膻,吃过的人无不啧啧称奇,留下很深的印象,还想再吃。这时,我又联想到北京东来顺的涮羊肉。据说东来顺的涮羊肉必须是出自内蒙古锡林郭勒盟。从锡林郭勒大草原赶一群肥羊出发,经过坝上草原,羊一边抬腿走路,一边低头吃草,“胜似闲庭信步”,一个月之后到达通县被宰杀,这时候的羊肉肥瘦正好,鲜嫩无比。这是很早以前的事情,现在是不是也这样?我表示怀疑。
21世纪之初,我在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进修的时候,北京的朋友请我吃过一次所谓的东来顺的涮羊肉,盘场不小,也极有情调,反而冲淡了我对羊肉的感觉。朋友问我如何?我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朋友说羊肉啊。我说,羊肉啊?的确是羊肉。朋友显然不大高兴了,语义不明地说,你这个人,唉唉!说到这里,我再说一遍,马儿庄的羊肉真的是很香,特别好吃。马儿庄的羊肉在周边地区是出了名的,银川也有,挂的招牌很大,统称为“盐池正宗羊肉”,很吸引食客的眼球。吃过的人却有点失望,说不像是那个味道。这里面的原因很多,以我之见,既有水的问题也有做法的问题,当然也不排除店家“挂羊头卖狗肉”之类的行径。
你想吃真正的马儿庄的羊肉吗?那么,你就到马儿庄来吧。
马儿庄有一个规模不大的集市,顺着穿庄而过的沙石公路分散两旁,一直延伸到乡政府大院的墙根下。每周五上午八点开市,花花绿绿,熙熙攘攘,红红火火,煞是热闹,大约北方乡村的集市都是一个模式。马儿庄的集市有所不同,羊市占去将近一半,大有分庭抗礼之势。最出风头的当然还是羊,它们从远或不远的草场上出发,装一肚子还没来得及消化的甘草,被主人强迫着踏上新的征途。还有的羊是坐着蹦蹦车来的,看上去待遇不低。不过,它们的命运却充满了险情,真正是凶多吉少。这些羊的前方虽然没有丛生的荆棘,却竖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
实在是没有办法啊,这是羊的命运使然。
集市和马儿庄学校只有一墙之隔,步出大门便可入市,方便得很。我袖手旁观,看人看羊。在如此热闹的集市上做一个旁观者,自有一番乐趣,也就渐渐地看出些情致来。
羊市上,买卖双方年龄不等,却一律是男性,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看上去很悠闲,大约彼此都已相熟的缘故。接下来,有意者就互相迎过去,只是略微地笑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很黄的牙齿露了出来,朝向阳光时金子似的闪闪烁烁,很滋润的样子。有叼了烟的,动作极为老道,身上的汗气也重,扑鼻子地熏。他们把手伸出来,有如两国元首会晤,要紧紧地握到一起去——却不,其中一个撩开自己的衣襟一角,将对方的一只手接纳进去。于是,有意思的现象出现了,衣襟下的两只手就很隐私地轻轻蠕动起来,仿佛一对男女在被子掩盖下的那种勾当。手的主人把头仰得很高,眼睛细致地眯缝着,嘴里的烟像一根杠杆一翘一翘,很匀称地使用着力量。思考的时间有长有短,最长也就是十几分钟,然后那手从衣襟下脱离,返回到出发的地方。那手是有一些汗湿的,但是与天气的冷暖无关。这个过程我以为其实很漫长,能够追溯到几千年前去,甚至更长时间。
衣襟下流动着无声的语言。
衣襟下进行着一场风起云涌的商贸之战,也是说不定的。
我特别欣赏洽谈者双方的从容淡定。他们不像摆摊子的小商小贩那样声嘶力竭地吆喝个不休,直吵得人耳根子疼痛。他们的脸上波澜不惊,以至温情脉脉。买卖不成仁义在,至少避免了嘴巴上的战争。
再来看羊。
羊是坐着蹦蹦车来的(其实是站着的,拥挤在一起,一点都不舒服)。既来之,则安之,待价而沽,出卖自己。准确地说是出卖自己的肉体,而不是出卖自己的灵魂。羊的灵魂永远是洁净的,不会被世俗污染,它们才不像城里歌厅和发廊里的那些“小姐”们,既出卖自己的肉体,也出卖自己的灵魂,把自己出卖了一次又一次。善良的羊没有一点这样的龌龊行为,它们是真正的君子。羊不看主人的脸色,只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很冷的样子。它们也不咩叫。我在羊市上差不多呆了半天,就不曾听到过一声羊的咩叫。我开始怀疑马儿庄的羊是不会咩叫的,好像叫了就要泄露底气,身上的肉不香,为主人卖不出个好价钱,那上天恩赐的甘草不就白吃了吗?羊被买卖双方品头论足,标准却是双重的,卖者极尽溢美之词,买者则反其道而言之。
羊不语。
乘着一息尚存,羊在反复咀嚼胃里的甘草。羊的牙齿非常洁白,也非常整齐,与马儿庄人的牙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真的是不明白,在马儿庄这片土地上,人和羊一样饮用高氟水,为什么人的牙齿那么黄,而且黄得掉渣;羊的牙齿却那么白,白得如同一弯新月。难道就因为是羊吃的是甘草吗?它们也要拉一些粪出来,黑色的圆润的小颗粒,确实像人吃的那种用中药制成的小蜜丸(也就是所谓的六味地黄丸)。马儿庄的羊粪里有大量的甘草成分,说不定就是一种很好的药丸呢,但是没人去尝试,人们只对它们身上的肉和皮毛感兴趣。以我之见,吃一吃也无大碍吧。想想我在小的时候,就曾经将野兔粪捻碎后当烟丝卷了抽,据说抽了能够眼亮心明。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眼睛亮了,心里也就啥都明白了。据说兔子永远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心里永远是亮堂的。兔子粪的滋味我其实早已经忘了,但孩提时代的乐趣犹在眼前,想一想便会觉得心动。但是,我认为羊的眼睛也是亮堂的,一点都不比兔子差。而且,羊的眼睛也像我们人类的孩子的眼睛。孩子的眼睛大约就和羊的眼睛一样,是不会被世俗浸染的,像久藏的珍珠那般闪闪发光。我始终不敢久长地看孩子(尤其是婴儿)的眼睛,我担心面对孩子的眼睛时,会照出我们大人的“小”来。
——我也不敢久长地看羊的眼睛。
尽管我出生在牧区,小时候放过羊。
我也不敢久长地看狮子的眼睛。作家毕飞宇在他的《人类的动物园》里说,狮子是离上帝最近的动物,狮子的表情就是上帝的表情。
尼采却说,上帝死了。
狮子在我们人类的追逐和掳杀中,成为濒临灭绝的动物。羊非但不会濒临灭绝,反而被人最先克隆出来,那只出生在英国的克隆羊多莉就被媒体争相报道,一时间比影视明星还要风光。我们还要克隆出狮子来,这是肯定的,甚至用不了太长时间就可以实现这个愿望。
然而,我们能够克隆出上帝吗?
——再回到马儿庄的羊市上来。
天黑之前,马儿庄的羊大部分走上了不归路,一去不回头。剩下不多的羊则被主人拉了回去,再放养甘草地。走的时候,几只羊坐在蹦蹦车上,像是惭愧极了,沮丧地低垂着自己的头。不过,夕阳给它们身上镀了一层金子般的颜色,宛如披上了美丽而华贵的衣裳。如果是一只小母羊,就像是一位待嫁的新娘。这还不算什么,又有重新融入大家庭的快乐,还有可口的晚餐等待着它们。
——迟早的事情。
羊的命运是掌握在“上帝”手中的。
如果是人,便要为这样的苟且偷生而窃喜。
都是迟早的事情,羊也好,人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