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我闹肚子。
肚子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疼,肠子被扭曲了的感觉。
此前我在学校的小灶上吃的是荞面饸饹。望文生义,我总以为饸饹是一种像饼子一样的面点,真正看到了,却大相径庭。灶房里有一口大得吓人的铁锅,锅上再架一个特别的铁床子,摇把似的杠杆压将下去,那圆筒状的槽模里便挤出面条来,粉丝般落入沸滚的水中。饸饹旋即浮出水面,捞进碗里再佐以羊肉做的臊子汤,可食。因我自小生活在内蒙古西部牧区,对此毫无见识。也许是我当时站在那里看得过于忘形,完全是一副痴呆相,就惹笑了正在灶旁劳作的炊事员。炊事员是个大嫂样的人物,模样自然算不上漂亮,却很温和。以我之见,这压饸饹的过程很是需要花费一番力气的,应该属于强体力劳动,因为每压一碗饸饹出来,这位大嫂都要把上半身的重量放在那摇把样的杠杆上,然后两只脚掂起,整个人几乎悬空。
揉好的荞面摊在案板上,看上去又柔又软的样子,其实极有韧性,隐隐地透着一股霸气。这样的荞面饸饹不仅食之有味,观之则更有意味。
马儿庄有不少的荞麦地,此乃一方水土使然。
马儿庄人对荞麦是情有独钟的,这从他们的饮食习惯和饮食结构上都能够看得分明。饮食当然也是文化,国人现今很推崇这个,以至过滥。看起来马儿庄人就没想这么多,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有客或亲朋自远方来,也无非是荞面饸饹和羊肉,看上去并不“文化”。说穿了,其实这才是地地道道的、原汁原味的文化。
据说,荞面有多种吃法,荞面饸饹只是其中的一种。
我却闹肚子疼,就怀疑是荞面饸饹之过。说与住在隔壁的小杨老师听,小杨老师说不会的,荞面属凉,羊肉性热,两样中和,不温不火,哪来的肚子疼?弄不好是水的问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初来乍到,闹一闹小毛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常识而已。
我说不行啊,确实是疼得厉害,就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了。说着话的时候,我额头的汗就很配合地冒出来,淋淋漓漓的样子,终于把小杨老师吓得不轻。小杨老师就又摸一摸我的肚子,然后看一看我的脸色,神情暧昧地问:你吃了几碗饸饹?
我说,三碗(是那种描两道蓝边的老旧的粗瓷碗)。
小杨老师于是忍不住怪叫一声:三碗?
我说,三碗。
小杨老师大笑,笑罢后说你这个“病”倒是好治。我也笑了起来,不过是要捂着自己的肚子的。后来小杨老师就很人道主义地给了我两粒藿香正气丸,叮嘱我以后要注意,荞面饸饹一次切不可吃得太饱。我当然是要产生一点羞赧之色的——近四十岁的人了,竟然做出这种很儿童的举动,太没有面子了。
我往学校的厕所里去,这是明智的选择。
顾虑也还是有的,学生们正在上课,书声琅琅。我这样频繁地出入厕所,来来往往地经过教室窗口和门口,形象肯定不佳。已经有不少学生开始注意我了,他们在回头顾盼,目光变得很不老实,然后被讲台上的老师(有男老师也有女老师)猛拍黑板擦——惊回首,再做读书状。
在天性上,乡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兴趣都很容易被别的事物转移。
据我所知,马儿庄学校的孩子们今天在灶上吃的仍然是黄米饭,而且一人只有一碗,更没有肉,哪怕有那么一两片呢?他们一个个蹲在宿舍的门口,各自就着从家里带来的一点咸菜。有的孩子早早就把咸菜吃光了,只能干吃黄米饭,给我的感觉就好像可爱的小狗在刨一堆黄灿灿的沙子。当然,这样的感觉并不好。他们当然也很想吃荞面饸饹,再浇上羊肉臊子汤。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们正在长身体,他们的食量甚至比大人的还要大。
问题是,这些孩子们的家境都不好,还没有真正摆脱贫困。家境好一些的孩子,又都转到条件好一些的学校去了。
我想,这些孩子是不会闹肚子疼的。
于是,我就暗自生了些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