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庄的月亮那才叫个亮呢。
在我有限的游历中,除了家乡阿拉善高原上的月亮,就数马儿庄的月亮最亮。
这是西部乡村的月亮。
人无声,犬不吠。马儿庄已经进入休眠的状态,散落的屋舍也似乎变得比白天低矮了,参差的树依然举着黑森森的冠,像一把把撑开的却又闲置着的伞。正赶上了没有风的时候。
此刻,马儿庄一片宁静。
马儿庄学校有一个偌大的院子。学生和老师们也都已入睡,和马儿庄一样,他们把一切的物事暂时交给月亮去看管了。月亮很早地升起来,大且圆满。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的月亮大概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总之,它像个银白色的盘子悬挂在半空里。月亮上面有树有影,具象地展示出了那个古老传说的情境,令人移神,想入非非。
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的屋子在前排,正对着校园唯一的篮球场。篮球场以水泥浇铸而就,尽管白天看上去很粗糙,但在月光下还算平整,微弱地反射着月华,疑是一摊清水。或者,因了周遭几堆被铲除后叠垛起来的干草,篮球场又像一个乡村的打谷场。无论怎样,这样的一个学校,处处留有乡村那种朴实的痕迹,想抹都抹不去的。水泥是个什么东西?再冷漠,再坚硬,此时此刻被乡村的月亮柔柔地一罩,便透出了泥土的本质。
这令我感动不已。
其时,学生们离开的时间并不长,篮球场上似乎仍然浮荡着这些孩子们的嬉笑、打闹以及他们身上那种苦艾味儿的气息。
现在是20世纪之末,据说这个世界已经“简单”得剩下了一台电脑和一根手指头。但是,在马儿庄学校里,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界线还是很分明的。白天,这唯一的篮球场基本上被男孩子们占领了,他们把一个篮球抢来抢去,玩出了许多花样,当然就不很正规。也投篮,往往投不中,把原本就有一些摇摇欲坠的篮板砸得危乎哀哉。他们知不知道NBA呢?知不知道迈克尔·乔丹呢?这样想着,我就产生了一点困惑,他们需要不需要知道大洋彼岸这些有关美国职业篮球的一些知识呢?也许他们无须知道,有这乡村的月亮就够了。可他们在争抢一个篮球时,明显的有竞争意识——这个篮球被磨得光秃秃的了,弹性也不够好。这是我在白天看到的情景。
现在,我向月光下的篮球场走去。
不远的,只有十几步路。
我看到月光下的篮球场上,有一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是“睡”在篮球场上的。白色的粉笔勾勒出她的轮廓,线条清晰,笔法拙朴,比例当然也是失调的。但充溢着少有的生机和趣味,尤其是那两条辫子十分夸张地翘起来,颇具动感,在月光下晃来晃去的。眼睛也很大,占了脸部的一半还要多,整个的表情是似笑非笑的。假如这个女孩子是成人,就难免有一点媚样了。
这该是哪个男孩子的“勾当”吧?这个男孩子在同伴们离开的时候,故意滞留了下来,或者回到宿舍后又像一只机警的猫溜了出来,手心里很紧地攥着一支粉笔。他画得有些慌乱,画完后扭头四处看看,然后带着一种像月光一样朦胧的渴望和满足悄然离去。就这样,这个女孩子浑身沐浴着月亮的清辉,静静地“睡”在篮球场上。又假如这是某个女孩子之所为呢?那么就应该有另外的解释:向男孩子们提出抗议,对他们占领篮球场表示强烈的不满。
也许,什么都不是,没这么复杂。
然而,谁又能排除画者就没有自己的思想呢?
蒙的性意识?性别意识?
不究也罢。
我猛地记起老人们说过,月亮是有魂魄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月亮的魂魄便要出窍,悄无声息地在大地上走来走去。
马儿庄的月亮真的是很亮。那么,马儿庄的月亮也必定是有魂魄的。
月夜如河,月光似水。
我坐在月亮地里看了几页书。书上的五号字清晰入目,只是不能看得太久。看得太久,就会产生某种幻觉,觉得自己悬空了,长了翅膀在月光里浮游,悄然地飘飞而去。我那天在月光下看的是张承志先生的《金草地》——“原野依然一片纯白。他觉得不可思议。多洁白啊,他想道。举目茫茫,满眼都是纯而又纯的洁白。”
洁白。
纯而又纯的洁白。
天上只有一个月亮。我想起了家乡的月亮,大漠上空的月亮。
第二天,我问校长:“学校开没开美术课?”
校长说,我们没有美术老师。
音乐课呢?
校长说,我们也没有音乐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