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意的溪流
47299400000030

第30章 一间自己的屋子——《马儿庄笔记》之一

校长让我住在“总务主任室”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这样安排。现在它成为了我的办公室兼宿舍,至少有六个月的时间供我自由支配——出入和休息。

这就是说,我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

《一间自己的屋子》,这是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一部著作的名字。在这部篇幅并不算长的书里,作家对英国的老牌大学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对20世纪初女人的社会地位和现状给予了深刻分析。关于这部书,相信有不少的文化人阅读过,而且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在马儿庄学校,在“一间自己的屋子”里,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嘲讽?分析?当然都不是的,我首先认为自己应该有一种平静和松弛的状态。行前,领导给我的指示是“完成支教任务”“不要自作主张许诺什么”。至于怎么个“完成”,不要许诺“什么”,领导当时没有详细交代,我也不便细问,像是有点“摸着石头过河”的意思。

心想:既来之,则安之。

屋里放置一张锈迹斑驳的铁床、一张油漆脱落的木桌和一把同样并不怎么结实的椅子。这三样东西共同的特点:一是旧,二是响。另有一只黑色的生铁炉子,墙角与之很配合地堆了些烟煤。人居无大碍,也算是想得周到。再将自带的一卷铺盖展开,就很有些模样了。

校长行色匆匆,客套几句话后,离去。

初来乍到,站在“一间自己的屋子”里,便又觉得很是突兀,很不真实,甚至连自己都不真实了。就小心翼翼着,尽量不要弄出响声来,怕着什么似的。我有因易地而择铺的习惯,知道自己肯定会失眠,而且三两天内难以调整过来,这样的恶习自小就已养成,想改也改不了。人世间的幸福不一而足,我以为无论走到哪里,不管是什么样的环境,躺下就睡,几秒钟内鼾声即起的人是幸福的,而且是大幸福,所谓“瞌睡遇上了枕头”。这种人往往都有好运,躲都躲不掉的。有站着睡觉的吗?有的,那是马或者驴子,但不能认为它们是幸福的。

辗转反侧。

床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床是铁床,金属之间的摩擦在夜半里响得极为骇人,你想轻轻地动一下都不行,它的敏感程度一点不亚于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电脑。床在响起来的时候,不说如一女子遭遇恶棍的蹂躏,磨刀霍霍都不为过。若有胆小些的人偶尔从窗下经过,吓一身冷汗是大有可能的。我努力使自己躺在床上不动,这就很隐忍了。隐忍而自抑,又怎么能睡得着呢?睡觉说到底应该就是一种最有效的放松,身体不能自由舒展,脑子里很乱,就更加的无睡意。臆想一个妙龄的女子行不行?不行,心里不洁净,思想龌龊,对不起惦记于我的妻子和女儿。想美国对伊拉克大打出手?台湾问题?也不行。

那么,就想一想小说吧。

小说已经走向边缘化,再也不会成为所谓的“话语中心”了。其实,我的行囊里确实有几个短篇小说的未完成稿,都是断断续续地写了半截就丢下了,一篇叫《荒地》,一篇叫《白狐》,另一篇叫《夏日的草滩》。伍尔芙说,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就可以平静而客观地思考,更可以不受干扰地进行创作,然后记下“像蜘蛛网一样轻的附着在人生上的生活”。尤其是这后一句话,在此时此刻突然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我立即起身,半裸地下床——请别误会,我没有伏案写什么小说,而是要对身下这张响个不停的铁床进行一次大搜查,然后记下这个真实的过程。

卷起铺盖放置桌上,再揭开床上的三块纤维板(其中一块已经断为两截),但见铁条绷成的床网早已塌落,深得像一个陷阱。塌落的地方内容却很丰富,现统计如下:

1. 砖头十块有半。

2. 学生暑假作业本二十册。

3. 《九年制义务教育大纲》一册。

4. 七成新的白色运动鞋一双。

5. 报纸若干份。

——唯没有现金和存折(开个玩笑而已)。

想紧一紧松动的螺丝,又苦于没有适手的工具,只能作罢。然后将上述物品再一一放回去(稍作调整),重新铺上被褥。这是我在马儿庄学校亲历的第一件事,后来再想起来,总觉得是有着某种暗示的。至于是暗示什么,却又始终说不清楚。

天亮前终于睡去。有梦,忘了。

第二天一早,校长见了我,问及夜里睡得可好?我点点头,做微笑和感谢状,心想我睡得好不好,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的两眼肯定是红的,“像蜘蛛网一样的血丝附着在我的眼睛里”,我在心里将伍尔芙的那句名言来了个活学活用。不过,我没多说什么,怕语言不周伤着了对方的感情。因为这毕竟还只是第一天,我们之间的合作才刚刚开始。

我又开始留意屋门。

屋门亦如屋里那张桌子,不仅油漆脱落,而且大有散架之势。门板的关键地方因此而钉上了黑色的蚂蟥钉子,有三十个之多,看上去饱经沧桑,伤痕累累。红色的门牌倒还醒目:总务主任室。校长立在一旁见我默数门板上的蚂蟥钉子,目光悠悠,似笑非笑。校长说这个办公室空着有几年了,总务主任退休回家,牌子嘛就让挂着去吧,过来过去地看上几眼,也还有个念想。念想什么?校长没说,我也没问。

第二夜,在床响的间歇,屋里又有另外的声音出现了。

我被吵醒(其实是似睡非睡),幻觉还是有的,就感觉到屋子有一些摇晃,以为闹鬼不成?心里顿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惊骇。鬼是否存在,从道理上讲是属于一种精神因素,但对鬼的惧怕,却是不可逃避的,尤其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急忙伸手拉灯,屋里顿时大亮起来,却就又没了声响,如此再三。我就是在这个时候下了决心的,非要弄出个水落石出不可。

声音来自头顶的上方。

啾啾。叽叽。

叽叽。啾啾。

就耐心地寻了去。“新大陆”原来在窗上伸出的半截锈烂的铁烟筒里——一窝鸟雀居住在那里。一共有六只,四只小的和两只大的麻雀。鸟窝是极平常的那种,无非是一些茅草和毛絮,窝也不圆,因为受到烟筒的局限而变得狭长,很局促的样子。然而,它是安全的。一公一母两只大雀出入其间,叼虫喂食,极尽舐犊之情。小雀已有鹅黄的唇色了,身体也是毛茸茸的,微微地动那么一下,仿佛几团绒线缠绕的小球儿,甚是可爱。小雀在一天天地长大,用不了太多时日,便可振翅飞翔于天地之间了。

原本蓬间雀,如今做了檐下鸟,又未遭遇小儿劫持,想必是通着一份不薄的人情。

我就默笑了。

从此也不再去打扰它们,灭了灯让两眼抹黑去。没想到,在马儿庄学校,夜间睡眠还会有鸟儿相伴,真是求之不得呢。

那么,你叫你的,我睡我的,相安无事最好。

——啾啾。

——叽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