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一种最有意味的形式。
山,形而上。
当岳飞遥想着踏破贺兰山阙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语言,写下了那首气贯长虹的《满江红》。
语言才能够真正杀戮人的灵魂。
我背诵着英雄的诗篇徒步登上山顶。
据说,汉语是世界上最发达、最古老的语言。
咀嚼古老的语言,如同抚摸古老的岩石,血液中流动着一个极富质感的词语:祖国。
我想寻找对祖国的语言进行另一种解读的方式。
可是,语言贯穿着历史,沉重得令我负担不起来。
那么,就开始倾听一只鸟的歌唱吧。
在一只鸟的歌唱中,我端坐在山顶上,好像在语言的孤岛上眺望。
我被局限在语言里,语言是一种高度。
语言比山高,比岩石沉重。
每写一篇文章,我都像登山一样地攀登语言,思想之鸟伤痕累累。
仰视高山的时候,我看到了岩画,它们宛如鸟群栖息在岩石上。但是,它们看上去却又是那么的坚硬。
天空云丝袅袅,脚下流水淙淙,成熟的果实等待鸟儿阅读之后坠落土地。
是果实喂养了语言吗?
是土地生长了语言吗?
岩画当然也是语言。我站在不同的角度,试图用语言阐释语言。问题是我无法超出语言,只有一些经验的词汇:飞翔、抗争、交媾、生育、死亡……我只能够默默地承受,无法完整地表达。
感谢上苍,让我在祖国的语言中不懈地泅渡。
有太多的名人名言,却没有谁能够真正解释大山与一粒微尘之间的距离。
举个例子:“爱情”与“家庭”,是古往今来使用得最频繁的词语。“一只鸟在爱人胸前筑巢”,可谓优美。
但是,“爱情”与“家庭”之间其实并没有必然的联系。“爱情”与“家庭”在看似天衣无缝的构成中,暗藏着巨大的危险。
是人类的智慧还没能达到语言的高度,还是人类的语言还没能达到智慧的高度?
山,形神兼备,在祖国的语言文字中已经没有再演化的必要。
祖国,有时却是一个很复杂的词语。
我可以说,爱家乡就是爱祖国;但我不可以说,爱自己的情人就是爱祖国。前者,安全而神圣;后者,浪漫而危险。
置身山中,我的思绪其实是混乱不堪的。
山的极静将语言粉碎成撞在岩石上的飞瀑了。
所谓理智与清醒,那是我伏案写作时的一种状态。
一只鸟从我的眼前飞过。
在一只鸟的飞翔中,我看到了自由的范围,却看不到语言的边界。
当时,日正中天,阳光穿透树梢,晒得一块岩石发烫。
一片鸟的羽毛翩然飘落,就像一个病句被剔除。
一片羽毛承载着我的只言片语,落回大地。
鸟的羽毛很精致。
我的语言很粗糙。
山,就那么大智若愚地沉寂着,看一片羽毛飘零,听只言片语流淌,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刻骨铭心地感到,祖国永远站在山与语言之上。
我要下山了,返回人类的语言中。
“我在茫茫人海里感到孤独”,这句话像一颗子弹深深地嵌入了我的大脑。
我没有听到枪声……
19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