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意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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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在山顶上写下的只言片语

山是一种最有意味的形式。

山,形而上。

当岳飞遥想着踏破贺兰山阙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语言,写下了那首气贯长虹的《满江红》。

语言才能够真正杀戮人的灵魂。

我背诵着英雄的诗篇徒步登上山顶。

据说,汉语是世界上最发达、最古老的语言。

咀嚼古老的语言,如同抚摸古老的岩石,血液中流动着一个极富质感的词语:祖国。

我想寻找对祖国的语言进行另一种解读的方式。

可是,语言贯穿着历史,沉重得令我负担不起来。

那么,就开始倾听一只鸟的歌唱吧。

在一只鸟的歌唱中,我端坐在山顶上,好像在语言的孤岛上眺望。

我被局限在语言里,语言是一种高度。

语言比山高,比岩石沉重。

每写一篇文章,我都像登山一样地攀登语言,思想之鸟伤痕累累。

仰视高山的时候,我看到了岩画,它们宛如鸟群栖息在岩石上。但是,它们看上去却又是那么的坚硬。

天空云丝袅袅,脚下流水淙淙,成熟的果实等待鸟儿阅读之后坠落土地。

是果实喂养了语言吗?

是土地生长了语言吗?

岩画当然也是语言。我站在不同的角度,试图用语言阐释语言。问题是我无法超出语言,只有一些经验的词汇:飞翔、抗争、交媾、生育、死亡……我只能够默默地承受,无法完整地表达。

感谢上苍,让我在祖国的语言中不懈地泅渡。

有太多的名人名言,却没有谁能够真正解释大山与一粒微尘之间的距离。

举个例子:“爱情”与“家庭”,是古往今来使用得最频繁的词语。“一只鸟在爱人胸前筑巢”,可谓优美。

但是,“爱情”与“家庭”之间其实并没有必然的联系。“爱情”与“家庭”在看似天衣无缝的构成中,暗藏着巨大的危险。

是人类的智慧还没能达到语言的高度,还是人类的语言还没能达到智慧的高度?

山,形神兼备,在祖国的语言文字中已经没有再演化的必要。

祖国,有时却是一个很复杂的词语。

我可以说,爱家乡就是爱祖国;但我不可以说,爱自己的情人就是爱祖国。前者,安全而神圣;后者,浪漫而危险。

置身山中,我的思绪其实是混乱不堪的。

山的极静将语言粉碎成撞在岩石上的飞瀑了。

所谓理智与清醒,那是我伏案写作时的一种状态。

一只鸟从我的眼前飞过。

在一只鸟的飞翔中,我看到了自由的范围,却看不到语言的边界。

当时,日正中天,阳光穿透树梢,晒得一块岩石发烫。

一片鸟的羽毛翩然飘落,就像一个病句被剔除。

一片羽毛承载着我的只言片语,落回大地。

鸟的羽毛很精致。

我的语言很粗糙。

山,就那么大智若愚地沉寂着,看一片羽毛飘零,听只言片语流淌,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刻骨铭心地感到,祖国永远站在山与语言之上。

我要下山了,返回人类的语言中。

“我在茫茫人海里感到孤独”,这句话像一颗子弹深深地嵌入了我的大脑。

我没有听到枪声……

19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