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黄河工商报》当了几年记者,林林总总地算起来,跑了不少地方和部门,其中一项主要的任务就是采写和报道会议新闻。整个过程比较程式化,听取会议内容和摘录会议要点,如果有事先拟好的通稿,那就省事多了。大多时候,会议的操办者为了表示心意,要给记者们准备一份礼品什么的。礼品的价值不等,这要看是什么规格或者什么内容的会议。作为记者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习惯成自然,只好无愧地收受,心照不宣,礼轻情义重嘛。
鹅黄时节的春三月,最适宜放风筝。
在一个有关风筝节的新闻发布会上,东道主照例给记者准备了一份礼品。按照我的习惯思维,这个会议的礼品顺理成章的应该是一只风筝。一只做工精美小巧的很漂亮的风筝,拿回家去挂在墙上作为一个小小的装饰,是很有些情调的。但是,经验有时候并不可靠,甚至还会闹出笑话。匪夷所思的是,会议的东道主赠与记者的礼品居然是一盒豆芽。方方正正的塑料盒里,是一小块儿规规矩矩的碧绿,看上去是那么纤细娇嫩,那么清新自然。猛地一看,确实很像一方碧玉,难怪古人有“青草如玉”之说,此话不谬。非但不谬,还很有诗意呢。再仔细阅读塑料盒上密密麻麻的说明文字,方才知道这豆芽不是那豆芽,是一种活体豆芽苗,喝的是经过专家精心研制和配方的营养液,属于无土栽培之类的高科技产物。经产品说明文字提示,再观察这一方“碧玉”,就发现它的根须昭然若揭,是完全裸露的。白色的根须盘根错节,然后像虫子一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形成豆芽苗生长的温床。不用打听,就知道是这届风筝节的赞助商提供的产品。近水楼台先得月,精明的赞助商显然懂得媒体的厉害,乘机替自己的产品作起了广告。
本来是这样的,风筝节与豆芽苗风马牛不相及,相去甚远。大概赞助商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开会的宾馆大厅里置了一排桌子,由几个打扮时髦的靓妹向与会人员专门介绍。碧绿的豆芽苗旁边再站上几个漂亮的女子,相互陪衬,真正是活色生香、秀色可餐,很能吸引与会者的眼球。商家先是以礼轻而自谦,似有愧疚之色,紧接着则是一番紧锣密鼓的推介,此物科技含量很高,无土栽培而速生,可凉拌生食,也可烹炒煎炸,尤以涮火锅为佳,鲜嫩爽口,多食不上火。大名叫“安豆龙须菜”,安豆者,豌豆也,借谐音以示安详或者平安之意。话说白了,其实就是豌豆苗,寻常百姓家餐桌上的一道小菜而已。
我还是将这一方碧绿看得珍重,置之陋室向阳的窗台上,按照说明文字的要求每日浇水一次,呵护有加。“龙须”在一天天成长,一段时间过去后,那碧绿的秧苗开始发生变化,色泽由浅而深,叶瓣呈现出一种肥厚和墨绿之状。我还是不忍心像对待韭菜那样对它动刀动剪,任其自由自在地生长。因无口腹之欲,看着“龙须”由芽而苗,由苗而秧,心境倒多了几许平和。只是,我担心它的生长期终究不会有多长,毕竟是无土之秧苗,又没有它所需要的营养液可以提供,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中途夭折,有秧而无果。我能够做得到的是,不去对它施以刀和剪,让它自生自灭,也算是无疾而终了吧。
有朋友来访,于无边无际的漫谈中,也对这方被规矩在塑料盒里的“风景”评头论足。朋友对此非常不屑和轻蔑,言及那个风筝发布会的操持者和赞助商太吝啬,抠门儿都抠到脚趾头缝里了,竟敢这样对待摇笔杆子的记者。要知道,记者是“无冕之王”,拿破仑就说过这样的话:“记者之笔,胜过三千支毛瑟枪。”友人也属商海中人,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深悟当今人际交往、礼尚往来的诸多繁文缛节。单讲送礼这一条,就是大有讲究的,学问之深令人眼花缭乱。送礼必须要根据时间、地点、人事、程度以及可能产生的结果,进行综合考量,然后“该出手时就出手”,此间“风景”有“激流飞瀑”,有“树海林涛”,也有“远山幽谷”,就是没有“豆芽菜”。友人接下来又将我好一顿奚落,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对几根豆芽菜又怜又惜,实在是文人的一种酸腐气在作祟。最后的结论是:这其实是一把青草。
是的,这是一把青草。
如果剔除其中“可食”的功利性,不是青草还能是什么呢?这也正好暗含了我的一种心境,少一些铜臭和世俗,多一分清明和淡然。友人是个话篓子,过足了话瘾后拂袖而去,扔下我孤零零地面对窗台上的那一方“风景”,黯然神伤是谈不上的,多少有点儿郁闷。排解郁闷的最好办法是读书。于是,就读。读什么书呢?又似乎成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读《诗经》好了,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移情别处,起码能够暂时忘却友人那副世故的嘴脸。又好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指引,我无意间却读到了其中的《小雅·白驹》:“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而有遐心。”也是闲来无事,就试着将这先秦时代的诗歌翻译成白话文:“毛色如同白雪的马驹,在空旷的山谷里留下了自己的身影。采一束青草喂给马驹,主人的品德好像璞玉一样。不要太保守自己的音讯,千万别因为远离而忘记了友情。”翻译得准确与否我不敢说,但大概的意思有了,八九不离十吧。
这是《诗经》中有关朋友之间相互挽留和离别的诗。还因为这首诗的含义很深,历代文人墨客对此争议也比较多。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南宋的朱熹《诗集传》说:“为此诗者,以贤者之去而不可留。”汉魏时期的蔡邕《琴操》说:“〈白驹〉者,失朋友之所作也。”曹植的《释思赋》说:“彼朋友之离别,犹求思乎白驹。”今人余冠英在他的《诗经选》里认为这就是一首留客惜别的诗,倒是上承了蔡邕和曹植之说,也比较符合诗的原意。
生刍,就是我们所说的青草。
因此,在这里我不是特别留意诗中所谓朋友之间的惜别之情,兴趣主要集中在“生刍一束,其人如玉”上,是想来个“借草而喻美”。借一束看似不起眼的青草,来比喻人应该具有的包括谦逊在内的美德,不是很有警示意义的吗?我还这样想,置一束青草于陋室,每每与之对照,做人做事少一些虚妄和世故,多一些平和与宽容,常以“吾无德以堪之”,时时保持自省而从善如流,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青草如玉。
1996.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