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山城开往深圳的车居然两天就有一班了,而且是大型豪华卧铺。
阿灿走在回村的路上,嘴里哼着歌儿,阿灿有点兴奋有点沮丧有点甜蜜有点懊恼,山谷里的空气静得发慌,阿灿慢慢地走着,鸟鸣如潮、溪涧如歌。阿灿深深地吁了口气,脸上舒展开笑容来。阿灿终究没有笑出声来,阿灿知道声音在这山谷要回荡很久很久才会消失的。
谁也说不准阿灿心里想的是啥。静岚走了,去了深圳,阿灿有点欣慰也有点伤心。
阿灿师范毕业分配到村小教书已经有一年了,阿灿是从省立师范毕业的,省立师范的毕业生是很少回乡下的,进山村的几乎没有。阿灿却莫名其妙地回来了,在村小既教语文又教数学。
事情其实也就这么简单,后来县城小学调阿灿走,阿灿居然还不肯走,这就颇有点令人费解了。你阿灿一个教书匠,家里又没门路,天天泡在山里教孩子数数习字,有多大出息啊!还是个师范生。连阿灿的父亲破老汉都弄不清儿子中了哪门邪,整日和人唠叨着,“这儿子没出息,这儿子没出息。”
“没出息就没出息,打也好骂也好也只那么大作用的。”阿灿考上师范那年,破老汉老和别人这么说,那得意样儿就像儿子考上古时的御科状元似的。
破老汉这话在王嬷子面前说得最多,王嬷子一回家就骂她女儿静岚。三天两头骂,这骂居然还奏效了,第二年,静岚考上了县里的二中,山坳里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名女高中生,王嬷子脸上荡开了花,“我家静岚哪,就是不肯学,其实脑瓜子还是挺活的。”其实,谁个都知道,平时静岚在学校的成绩是个啥样子。不过,过了初二一个暑假,初三上学期静岚的成绩竟在班上排到了第二位。这后面有故事的。不过除了制造故事的本人,没有人知道。
§§§第二节
阿灿和静岚是一年出生的,阿灿八月十三,静岚腊月初五,但静岚却比阿灿迟上两年学,也就是说,阿灿去省立师范读书的那年,静岚才上初二,上初二的静岚已出落得仪态万方了,翘翘的马尾辫,水灵灵的大眼睛,尤其是那长长的睫毛,总让人想起《诗经》里的那位女子……
“阿灿放假了。”现在,破老汉又和王嬷子扯到了一块,说:“我阿灿啊,从城里给我带回件衬衣,料子可好啦。”破老汉那副幸福模样让王嬷子羡慕得要命。破老汉的老婆那年因为生阿灿难产而死,破老汉一个人辛辛苦苦把阿灿拉扯长大,这阿灿,也真没令他失望,初中毕业就考上了师范,一毕业,就可以吃国家粮了,那样,就算是“出身”了。破老汉想到这里心里就甜蜜蜜的。王嬷子呢,她的命比破老汉的也好不到哪儿去,静岚三岁那年,她男人不知得了什么病,躺在床上半年未起,王嬷子又是烧香又是拜佛,到处找郎中,最后进了县人民医院,没有几天就一命呜呼了,扔下王嬷子和静岚,还有一大堆债务。这些事,都过去十多年了,王嬷子如今也就想得不那么厉害,眼下她最伤脑筋的,便是这个静岚,学习成绩老是一团糟。那天,她一回家,对着静岚又是一顿骂,没有一句好话。
静岚只是听着,没作声,反正她也习惯了,习惯成自然,这是谁都懂的道理,不过静岚心里真的还是挺内疚挺烦恼挺痛恨自己的,期末考试,怎么弄成了这样子,竟然还有两门未及格。
§§§第三节
阿灿回到家,破老汉什么也不让他干。就一个儿子,破老汉把阿灿看得比什么都珍贵。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一个父母不是这样呢?看着父亲越来越驼的背和那蹒跚的样子,阿灿心里一点也不是滋味。破老汉不让他上山下地,他就在家里做些烧茶做饭的事儿。
这天清早,阿灿去对门的井里挑水,经过静岚家门前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
“阿灿哥,你回来了!”静岚穿着一袭白裙正站在堂屋门口。
“静岚。”阿灿觉得有点异样,感觉到有什么声音和气息走近了他。一阵声音细小的微风,轻轻拂过阿灿的脸庞。“阿灿哥,我帮你去挑水吧!”静岚说道,那样子显得很腼腆。
这时,阿灿看到了她手中正握着一本英语书,翻开,卷成了筒状。
“你看书,我自己去。”
“阿灿哥,我想要你教我功课。”静岚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接着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阿灿这时没有说话,他望了望静岚,也低下了头。
“不怕你妈说你?”
“不怕的,她不在的时候,我去你家,行吗?”
大人们上午都下地里干活去了。吃完午饭,王嬷子也出了门。
静岚去破老汉家的时候,阿灿正呆在房里。
“灿哥!”阿灿听到静岚的声音,那么甜,那么沁人心脾。阿灿打开房门,和她撞了个满怀。静岚不是十分漂亮,但她长得窈窕,走起路来沉静而且漂亮,讲起话来带着一种平静的感情。阿灿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喜欢说笑,一边笑,一边给静岚倒茶。
“房中闺女今天终于抛头露面喽!”
静岚的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阿灿开始给静岚讲功课,讲的是英语,阿灿很在行,不过就是发音不太标准,好在这也没有很大关系,第一次辅导别人,阿灿居然什么都讲得有条有理,静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时而看看书,又瞧瞧这位其实只比自己大几个月的大哥哥。静岚的眼睛很独特,水一般的眸子,翘起的睫毛像蝴蝶的触须一样轻盈地颤动着……静岚的额头低垂,眼睑半旗式地张开着,眼光透过浓度的睫毛,仿佛夕阳穿过笔直的白桦林,眼波飘带似地荡过书桌,绕过包围阿灿的那团空气,像一只小蜜蜂盯在阿灿的脸上。
“灿哥,我先走了,明天我还来,行吗?”
“好,以后天天都来呀!”
§§§第四节
静岚前脚出门,破老汉后脚进了屋。
“灿儿,我买西瓜回来了,来,咱们吃。”
平时,破老汉一个人在家,生活特别节省,啥都舍不得买,旱烟都给戒掉了,把钱一分一分地攒起来寄给阿灿,现在儿子回来了,他买什么都大方起来。
一边吃西瓜,破老汉又一边和儿子“侃”了起来。破老汉说王嬷子和静岚,说王嬷子嫉妒死他了,说她家静岚一点也不争气,这回考试有两门没及格。破老汉说得津津有味,根本不看阿灿的表情。
这世界真有点不公平,同喝一口井水长大,同是十几岁的孩子,静岚回到家却要忙这忙那,像位家庭主妇一样。不过静岚从未抱怨过,爹爹去得早,剩下母亲和自己相依为命,日子能过成这样就挺不错了。
王嬷子回来的时候,静岚已把饭菜做好了。王嬷子愈来愈显得老了,静岚倚在门口,看见娘走路蹒跚的样子,心里有点痛。娘就只她一个女儿,这些年来,母女俩什么苦都吃过。娘的脾气变得越来越躁了,经常骂静岚。其实静岚也明白,考个学校,有个稳定的工作,将来也好让苦命的娘享享清福。可是不知为什么,努力了,成绩却怎么也上不去。听妈说阿灿回来了,静岚想了一夜,决定去找阿灿哥。记得小时候,阿灿哥是常和自己在一起玩的,可后来阿灿上学了,娘不肯把自己送进学堂,再后来两人就很少在一起了,但静岚知道,去问阿灿哥,他肯定会教的。只是静岚怕她娘知道,王嬷子是不许她去别人家玩的,尤其是静岚长大些后。但静岚还是偷偷地去了,反正上午娘不会在家的。一个上午,真还学了不少,比如阿灿哥在外面读书,见了不少世面,讲起来有趣得很,真吸引人,静岚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像阿灿哥一样,也考到城里去读书。
吃饭的时候,王嬷子又和静岚说那些有遍没遍的话。
“你爹去得早,你这么大了,也该懂点事了,考上了学校就读书,没考上,和别人一样,去外面打工。”
这话静岚听了就心烦。去打工就打工,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前静岚总是这么想。可今天她不这样认为了,像阿灿哥一样,考所学校,多好啊!
“妈,你就别说了,难道我这么大了还不知道。”
“这么大了,这么大了,你懂什么,天天只知道玩,上午又干了些什么?”
“在家里看书。”
“在家里看书就好。要是跑到别人家去玩,我打断你这双腿。破老汉的儿子阿灿回来了,给他爹带回来好多东西,你就不能学人家一点。”
静岚不作声,只顾低头扒饭,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咚咚地响,她知道娘虽这么说,要是知道她去阿灿家了,不整死她才怪。
§§§第五节
王嬷子一出工,静岚便往破老汉家里跑,破老汉上午也不在家,静岚和阿灿就可以毫无顾虑地谈了。
阿灿不仅教她功课,还和她讲城里的事,讲电脑,讲火车,讲一些山里人从没听说过的新鲜事。静岚越听越入神,就越是缠着要阿灿讲。
有时阿灿也讲城里的女孩子,眼睛便望着静岚,静岚的脸不由地红了,心里却甜甜的。
这天,静岚来的时候,眼角残留着泪滴,阿灿慌神了,脸红得要命。她蓝蓝的泪水把他一直很宁静的心撩拨得如潮如涌。
“灿哥,我明天不能来了,学校要补课了。”静岚若有所思地望着阿灿,脸上的笑容忧郁而宁静。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静岚天生腼腆,话不多,此时的阿灿也显得傻头愣脑。
“灿哥,我们下午玩去,好吗?”静岚的脸红扑扑的生动无比。
这是条山间小路,阿灿和静岚再一次望着儿时天天望见的景色。温暖的无可挑剔的太阳在夏天也许从来没有这么美过,安然地停留在青草覆盖的山坡上,山坡下是那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色彩斑斓的河流,波浪卷去白日的干燥,河床上拂来的风很凉很清爽,静岚一边走着,一边哼起那首《青青河边草》来,高兴得像个孩子。那时,阿灿就坐在草坡上,目光长久地滞留在河面残留的夕阳的光斑上。河上飘浮的气息很湿润,静岚的目光也湿漉漉的。偶尔有鸟从空中飞过,留下清脆的鸣叫,声音似乎还可捉摸到痕迹。空气开始弥漫傍晚所拥有的清凉气息,阿灿的眼前那片零乱而又残缺不全的黄斑渐渐被灰色笼罩。这时候,阿灿感到静岚的一只小手正轻轻搭到了自己的肩上。
“你想什么了,阿灿哥!”静岚的声音像来自天堂,来自某个很遥远的地方,来自儿时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岚妹,到学校后就给我写信来,好吗?”
阿灿伸出手,阿灿的手在空中被她抓住,接下来阿灿触到一片鹅卵石般的光滑,阿灿能感到她脸上的气息,感到一种并不陌生的湿润。
“阿灿哥,我要像你一样,也考到城里去读书。”
静岚的声音让阿灿回到了飘忽不定的记忆中,为了自己上学,爹一个人不知吃了多少苦。
那个夏日的黄昏是宁静的,那种宁静好像在生活中缺乏依据,但静岚想起来又是那般的清晰那般的真实。
那时候,她和阿灿笑得特别近,似乎又特别远。她的身子很近,他的目光很远。那个黄昏她都平静地置身于一种温馨的气息中。
§§§第六节
破老汉这天正坐在堂屋门前,他从口袋里摸出旱烟,叭哒叭哒地抽了起来,那杆烟枪,已黑得发亮了,是阿灿出生那年制的,已用了整整十七年了,十七年了,破老汉觉得自己就像一位时光搬运工,一晃就十七年头了。
王嬷子的女儿静岚考上高中了。破老汉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满。王嬷子的女儿也配去念高中?破老汉觉得好笑,仿佛就只他儿子阿灿是读书的料似的。破老汉把烟抽得吱吱响,接着开始咳了起来,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表情,有点古怪,有点忧伤。阿灿这家伙,这两天都不在家,出去了也不和他说一声。
王嬷子也在找静岚,王嬷子这会儿找到了破老汉家来了。
王嬷子叫破老汉不叫破老汉,叫老宦,当然破老汉子叫王嬷子也不叫王嬷子,叫她顺香。
阿灿她娘死的那年,破老汉三十岁,娶媳妇娶得晚,没想到夫妻还没做一年,阿灿她娘留下阿灿就走了,破老汉算是伤透了心。第二年,顺香的男人,不知得的什么病,也去世了。顺香人好,人还年轻,破老汉便托人去说媒,谁知她却一口的不答应。这事过去十多年了,可破老汉一想起就浑身不是滋味。
破老汉从那以后就很少和王嬷子打交道,直到阿灿考上师范后,破老汉一下子神气起来了。便常在王嬷子面前吹嘘,言下之意很明了,当初要是跟了我,儿子考上师范,以后有了工作,做爹娘的享尽清福,多好啊!王嬷子一听破老汉说他儿子就气,回到家便骂静岚。
“我家静岚那死丫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两天都没回家。”王嬷子唉声叹气,一脸愁闷。
“你家静岚不是考上高中了吗?”破老汉说。
“要是这样子,不给她上高中了。”
破老汉没有再说话,深深地吸了几口旱烟。天黑了下来,天黑得有点不像天了。破老汉抬头望天的时候,王嬷子用手捂住脸把头埋在膝盖上,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很遥远又仿佛来自记忆中的某个情节。
“顺香,顺香。”
破老汉觉得心一阵抽搐,差点要摔倒了。
“顺香,在我家吃夜饭吧。”
“算了吧!我要回去喂猪了。”王嬷子说罢,意味深长地望了破老汉一眼。
破老汉的心里骤然升起一股暖意,缓缓包围了全身。
§§§第七节
阿灿和静岚去县城了,这事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跑到城里,静岚兴奋得像个孩子。
现在他们走在县城的大街上,缓缓地走在街道上,他们的穿着很平凡,阿灿倒显得无所谓,静岚还是一副欲语还羞的样子。她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穿了出来——那些衣服呈现着折叠的痕迹,甚至还残留着樟脑的气味。他们往车站走去,从县城到他们的家,要坐1小时的汽车,还要走40分钟山路。
他们正好赶上了最后一班车,车是那种大巴,很破旧了,就是坐这样的车子,静岚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
下了车,已是黄昏了,此时的天空是红色的,夕阳染红了云彩,形成晚霞,走在山路上,他们背影的轮廓线被光影融化了,模糊了,光和影都是柔软和充盈的,温和了某些粗糙的细节,看上去比较细洁,使他们有了种夸大变形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