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村庄的灯光在山头闪耀,充满了挑逗与诱惑。
月亮如期升起,在圆圆的希冀中,月亮升了起来,月亮很圆很大,蛐蛐在夜晚叫个不停,晚风把树吹得沙沙直响。
长这么大,静岚还是第一次走夜路呢。云卷星疏,夜色朗朗,天空辽远澄静,也许是羞涩,静岚没说一句话。他们的背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
走在月光下,阿灿觉得眼前的静岚比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要迷人得多,她就走在自己的左侧,那一头像是被墨染过的长发就那样随心所欲地披散着,她的脸显得白而丰满。这时的静岚仿佛是一幅被固定在镜框里的画面,时而远时而近,时而流动,时而静止。
阿灿觉得这一切仿佛像一个梦,一切依然如故,她没怎么变,还是一年前的那个女孩。在月光下,她的模样显得有些朦胧,她的长发飘拂在脸庞的周围,月光给她身上罩上一种银色的流动的光,她的目光成熟多了,过去的那种天真被深沉所取代。
阿灿说:“上高中,考上大学后,还记得我吗?”
“阿灿哥,你怎么说这种话,要没有你,我哪能考上高中。”
静岚那善于捕捉人意的目光惊骇地望着阿灿,那些咄咄逼人的光芒令阿灿激动不已。
那个瞬间阿灿抓住了静岚的手。静岚把眼睛闭上,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和自己的心在一起颤动。阿灿把她的手捂在胸前,拉着她的手往嘴边缓缓移去,她没有把手抽回去,没有。阿灿情不自禁地把嘴唇贴到了那只手上,仿佛那只手浓缩着这个充满真实情感的世界……
月亮悄悄地行走在天空,蛐蛐也不叫了。
§§§第八节
静岚回到家的时候,王嬷子已经睡着了,她轻轻推开门,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慌。
躺在床上,躺在没有边际的黑暗中。静岚觉得自己沉重得像一块石头搁弃在没有阳光的荒野,和阿灿哥走在路上的情景不知不觉消失了,静岚又回到了宁静的状态里。
一阵气浪猛烈地冲击着她,她失去了幻觉,在黑暗中她似梦似醒似醒似梦。
现在,阿灿就躺在她的身边,她一动不动,不是在家中,似乎是在一座庙里,像一座大雨中倒塌了的褐色废墟一样,所有的物体都扭成了一团,画面朦胧,使你很难辨出那最初的景色。
好像又不是的。他们是骑着一匹马,在茫茫的原野上,天地间就只剩下了疾驰如飞。在疾驰中她的记忆鱼贯闪开,她记起他们最初的一幕竟风云色变。那时他曾以怎样如电的目光激沸她的血脉,搅起她前生来世所有的如泣如诉的情愁。远古的洪荒的记忆再度袭来,她在疾驰中竟觉恍若隔世。
她再度整理好她那猩红如血的衣衫,她向他绽开一个绝世的笑容。在清风白日中她皎白如月,美目如星,长发如瀑,她在他依旧激动如潮的注视中缓缓起身,像一株风中曼舞的春花。
一声马嘶在这时猎然长鸣。
他像在洪荒之初那样闻声回首。
她笑靥涟涟,只见一团衣带飘飘中,她正冉冉而下。他看见了她脸上最后一个奇美而又诡密的笑容。
……
“灿哥,灿哥,我怕,我好怕。”
一阵尖叫的声音过去,房子里静寂无声。
这是一场梦,一场令她心沸如潮的梦。
静岚醒来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尽管是在夏天,她仍感到一阵寒冷和恐惧,她把眼睛睁着,世界呈现的却是一片黑暗。她的眼前像是堵着一团漆黑的墙壁。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时间和空间都仿佛不再存在,她想喊叫,却发不出声。她感到身上某种东西破碎了,她的生命,正从那破裂的地方悄悄流走,已经快流淌尽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她想到了死,她害怕死,确切地说是害怕死后的那种孤独。她拼命地想去回忆刚才的那些事,眼前却只有些支离破碎的光点。后来幻觉又出现了,那是布满在天空的一张少年的脸,他的出现使她感到激动、焦促和不安。她的心突然毫无节奏地狂跳起来,她屏住呼吸,她的听觉那一刻非常活跃,她倾听到一个奇怪而神圣的声音:死亡。死亡。死亡。我为什么遇见死亡?她思绪混乱,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无缘无故的梦为啥总缠着我?
静岚被王嬷子揪到神龛面前跪下的时候,阿灿正准备去井里挑水,嘴里还哼着“妹妹你坐船头”的调子。
“死丫头,你老实说,这两天哪里去了,不得了了,考上高中就不得了了。”王嬷子气得操起扫帚就朝静岚打去,扫帚打在静岚身上吱吱地响,静岚没有哭,王嬷子却哭了。
§§§第九节
静岚上高中了,县二中,县二中是市重点呢。静岚有那么一点点光荣和骄傲,尤其对阿灿心存感激,考上高中,若没有阿灿哥的帮助简直是不可能的。
上高中的日子紧而又紧,但静岚总是坚持每周给阿灿写一封信。现在,静岚觉得自己在阿灿面前不再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了。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并且觉得自己和阿灿已经有了那么一点关系,有那么一点关系或许就会成那样的事。想到这里,静岚的脸就变得绯红,一个女儿家,竟敢往那方面想。
有一段时间,静岚没有收到阿灿的回信,人就忧郁了一截。
那年阿灿已上三年级了,第二年春天就将分配工作。阿灿走在校园里,秋天的落叶在风的追逐下像一群放学的儿童四处乱跑。爹说今天来学校看他,爹还从没来过省城呢。第一学期开学报到,阿灿是一个人来的。刚到校,便放下行李在校内转了一圈,第二天漫无目的地坐了一天公交车,把省城看了个够。省城太好了,对阿灿来说,省城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使自己奋不顾身地向它靠拢,哪怕撞得头破血流。
爹没有来。阿灿在校门口等到天黑也没有见到破老汉的影子。阿灿一下子疑惑起来,爹会不会出事?他回到教室,站在窗前,沉思的饱满的额头和那微凹的眼眶在这时显得那么孤独、忧伤。
§§§第十节
破老汉病了,病得很重。破老汉说过去学校看望阿灿的,现在却躺在了床上。
破老汉一下子瘦多了,他的病是上周时发作的。星期天,他去了县人民医院,医生说只是平常的感冒,不会有很大的事,可回家的时候他连从医院走到车站的力都没了。
“伯伯。”破老汉听到这声甜甜的喊叫正有点不解四处张望时,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子来到了他面前,这不是静岚吗!
“老了,身体不行了,阿灿又不在家。”破老汉的声音有点嘶哑。
也许是出于对阿灿的感激,也许是看到同是一个寨子的,其实静岚什么都没有想,便扶着破老汉往车站走。
“闺女,难为你了。”破老汉说。
“伯伯,你要多注意身体啊!阿灿哥不在家,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啊!”
静岚一直送破老汉到家,假也没请。
从破老汉家出来,静岚看见自家窗户里映着油灯的光芒,她本能地朝那个方向走去,忽然有了一种重重的失落感。是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心里突然间又变得如河滩般空荡,秋天萧瑟的风吹到她的身上,使她颤栗起来。院子里各家的灯一律是弱黄的,好像一不小心风就吹得熄。
“妈,我回来了。”
屋里依旧沉默,而四周的黑暗已经有些稀释了。
“妈,我回来了。”
还是没有人应,门也没有打开。妈不在?
妈从不去别人家的啊。
静岚走进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静岚住的是横屋,透过窗户,看见娘房中的灯依然亮着。空气中有一种透明在流动,那灯于是越发闪闪烁烁,越发飘渺了。
隐隐开始听见鸡鸣,声音竟沉闷低黯。静岚这时感到有点冷,和那个晚上一样,她有许多茫然。
灿哥怎么了?这么久没来信,他是不是也出了什么事?
这些事静岚不能不想,可想又有什么用呢?一切并不在我们掌握中,我们能握住的仅仅是几颗泪滴。不要期望一切顺心,没有人能走出一条预定的路。
王嬷子房里的灯还亮着,但光线却暗了下去。静岚想起了娘,我不在的日子,娘是怎么过的呢?上初中时,娘总是天没亮就起来做饭,下午吃饭总是等到她回来。日子过得苦啊!
静岚又无法遏制地想到了阿灿,她想自己和阿灿就是老师们说的那种“早恋”,想到这儿,静岚的心就咚咚地跳,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难题。
§§§第十一节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也就是说阿灿就要毕业了。
阿灿要毕业了,破老汉有点儿高兴也有点愁。分配工作还得拉关系走后门,可破老汉一个庄稼汉能怎样呢?
阿灿当然是着急的,心里也烦透了,烦得连静岚的信也不想回了。阿灿觉得自己对静岚是有那么一点意思的,但是,和眼下的事比起来,那些东西就显得遥远而且可笑了。他必须找个好的工作。他不愿去乡下教书,尽管他是个在乡下长大的孩子,但他还是想在城里。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留在城里并不是容易的事啊。
几个月后,阿灿捧着毕业证书坐上了回家的车,走的前几天,他给静岚写封信,告诉她自己就要回来了。
“阿灿哥。”
刚一下车,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随即,一个女孩便跑到了他面前,姑娘十八变,现在的静岚简直如花似玉了。他挤出人群,有些惊奇地站到了她面前,她的眼睛湿漉漉地瞧着他,他在信中说过今天回来,她今天在车站等了一天,他终于回来了。她止不住地兴奋。一年了,他们一年没见面了。如今,她又站到了他面前,她美丽得无可挑剔,在她面前他开始显得手足无措。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班回山里的车。他们并排坐着,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熟悉的声音,心跳的声音,那时他的心里出现了久已陌生的激动。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解释清楚,自己在对什么都失望之后就拼命地想她,那是一种怎样痛苦的想念啊!
不久之后,山村小学来了位年轻人,年轻人的脸上总是布满阴云,呆滞的目光了无生气。他也不住学校,和学生一样,早晨来学校,下午回家。
破老汉再也没有往日那段神采飞扬了,额上常紧紧锁着一个“川”字。阿灿在外念书时,他多么地希望儿子在身边,现在儿子回到这村小教书,他却希望儿子要是在城里,多好啊!破老汉常常一个人独自叹息、抽闷烟。
阿灿又回到了儿时的情景,他甚至更像个学生,去村小上课,好像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静岚回来了。
那是个没有太阳的宁静的黄昏,山里的空气流动着忧伤的情绪。他们避开人们的眼光来到屋后的山坡上,他们并肩坐着,小时候,他们似乎这样坐过,那时,阿灿在山坡上看到远方的公路就无比激动。现在他却平静得近于凄凉。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就这样让时间静静地流淌着,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逝去,他们谁也不愿握住些什么,他们能握住些什么呢?
王嬷子似乎有点幸灾乐祸,“考上师范就有啥了不起,还不是回到这山里来了。”当然,这只是在心里,并没有说出口。
为了静岚上高中,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赚几个钱难啊!超负荷的劳动量,让她变得日渐麻木了。她烦,不做事烦,做事也烦。秋天,静岚就上高三了,王嬷子有一点兴奋也有一点忧愁,心里时而甜蜜时而酸楚。一个人,她不知道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一日三餐都没规律。要是她男人在,日子该会有多幸福啊,想起静岚她爹,她心就痛。她每一个夜晚都是孤身一人,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迷朦间,似乎隐约有哭喊声刺耳传来。远远的某个地方,不断地响着一种凄楚的哭喊声,悲壮、凄切、哀怨、悠长、经久不息,似一曲撼人的大合唱。她时常感到震颤,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颤动,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她梦见女儿考上了大学,梦见一个人空守着屋子捧着女儿的信泪流满面。她感到全身冰冷冷的,背脊阵阵抽冷。
她感到有些乏力,她仿佛听见了来自心灵深处喊痛的声音,听见了身体在不断瓦解的声音,在夜晚,一声偶尔的异音都让她发颤。她真担心她病了,然后,她什么也不能做。
§§§第十二节
暑假了,静岚又回到了家里,秋天,她就要上高三了,她整个暑假都在复习功课。然而,对于命运半路里的出击,任何人都会被弄得措手不及。
王嬷子病了,那天,下大雨,她在地里扯猪草,大雨把她淋得全身湿透,回到家,便一病不起。
静岚想哭,她不知道该怎样做,再过一年就高考了,如果娘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她怎么办啊!
阿灿就是这个时候走进静岚家的,料理家务,他什么都做,让静岚一个人去看书。
王嬷子的病情日日都是老样子。家里每一分钱都用在静岚身上了,一分积蓄也没有,想去治也没有钱。
那一年,阿灿边上课边照顾王嬷子,旁人的风言风语也不在乎了,他想,要是静岚考上大学了,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第十三节
又是九月,九月的天空明净清朗。在别人高高兴兴去学校的时候,静岚却流泪了,她握着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哭红了眼睛。钱,如果家里有钱,该多好啊!
阿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学期,县城的小学缺教师,准备调他走,可他不能走啊!年迈的爹,还有静岚生病的娘。想到静岚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沉重的郁结。
他们又坐在屋后的山坡上,黄昏的时候,他们又一次走向了屋后的山坡。他用胳膊紧紧地搂抱住她,她热泪盈眶,让他用全部身心温柔地拥抱自己。整个黄昏的气息全无,他的嘴唇张开着,她感到窒息,她情不自禁。当他们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他的手臂搂得更紧了,感到生命的欲望在复苏。是的,他们现在都得面对毫不浪漫的现实,但他们依旧有情欲的烈火在燃烧。一颗水珠滚进他的嘴里,他能舔出它的苦涩和咸味,还有他和她这几年之间的情感的气息,她流泪了。
她准备去深圳,她没有选择。
送走了静岚,阿灿回到了村里,他有了三个家,学校,自己家,静岚家。每天黄昏降临的时候,总会见到他,一个人坐在屋后的草坡上,不住地抽着闷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