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亦美一边看着郝多多拍好的片子,一边暗暗懊恼。
她当初从广告部提供的照片已经判断出来,这位客户的形象十有八九是过不了关的。她原来指望的是郝多多在见了客户以后,能够意识到这一点。然后借多多的嘴巴把广告部给拒绝掉。
她想过了,事情这样处理对自己最有利,广告部要不然可能对阮微有意见,不然就是对郝多多有意见。反正横竖都没有她钟亦美的事。
谁知道郝多多不知深浅,当真傻不拉叽地去把选题做了下来。这一会儿她没办法再彻底脱身了——阮微不在家,编辑部主任得履行起审稿的责任。
钟亦美硬着头皮把郝多多叫来,指着照片发了通火,说道:“时尚杂志的第一特质是什么?美和漂亮!这照片往上一摆,整个就叫人丧失了阅读兴趣,谁还有兴趣往下去看内容?”
震怒之下,钟亦美也不听郝多多说话,她不容分辩地摆摆手,跟多多说这组照片全部作废。
多多挨骂还没有结束,罗淼那边已经听到风声,她慌慌张张地过来,问:“作废的话,客户那边怎么交代?”
罗淼的担心和多多的担心是一样的,重拍的话,少不得要跟客户说明原因。而客户的心理感受却不能不考虑进去。
钟亦美一见罗淼,立刻变了个声调说:“真的是不好意思,郝多多是新来的,各方面判断还不准确,这一下造成麻烦了。”一番话给人的感觉是,这件事不过是郝多多失了策,并没有她这个编辑部主任的什么事。
罗淼不理这个碴儿,愤愤地说道:“一句不好意思就算了?我们得做多少后补功课?你们编辑部做决定一向只考虑自己的内容,从不顾及广告部的难处!”
钟亦美决定脱身到底,于是赔笑着跟罗淼说道:“你知道的,我也不是做最后决定的人。要不然,等阮主编出差回来了,您找她通融通融,我在一旁也说说好话?”
罗淼知道阮微是个最难啃的骨头,想想钟亦美的话也有道理,知道最后的做主权还得在主编那里。她瞪了郝多多和钟亦美一眼,愤愤地走了。
临走前,她还不忘抱怨多多道:“其实当初哪怕不拍都没有关系——客户本来也没有提这方面的要求。大不了我在其他方面再作攻关。现在拍了之后又要撤换掉,这个客户不就彻底黄了吗?”
罗淼言语之间全是责怪,倒像是忘记了当初自己要求编辑部配合的强烈劲儿。
钟亦美也一脸莫测地看着多多,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主编后天就回来了。”
阮微一回来,钟亦美就急着先发制人,一边忙着撇清责任,一边把郝多多的选题情况添油加醋地做了汇报,她说:“我本来是想给她一个锻炼的机会的,谁知道是扶不起的刘阿斗。早知道我就亲自做这件事了。”
阮微把郝多多叫进来,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多多便把情况说了一遍,她告诉阮微说,自己当时是觉得客户虽然其貌不扬,但也绝对不算难看,说白了就是普通人一个。她在这方面的想法和罗淼一样,认为受访者是从大众中产生的,并不需要特别的形象,因此总体形象还算OK。另外,又因为客户真人比她自己所提供的照片要强,多多判断,到时候在灯光、造型上做一下弥补,效果会更加理想。在和客户沟通之后,郝多多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她觉得此人在内容上有不少深度可以挖掘。
多多没料到光“普通人”的外形还是不够的,时尚杂志对人物形象还有更高的要求。
郝多多认了错之后,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撤掉选题的话,广告部那边真的比较被动,罗淼说她是费了很大功夫才跟客户联系到这一步的,现在估计得前功尽弃了……”
多多知道这个情况可能会让阮微更加火大,但又不忍心把广告部陷于不义。
钟亦美在一旁看着郝多多,心里琢磨着她是真傻还是假傻,现在的情况是她郝多多自己都已经泥菩萨过江,试用期过不过得了都还是一回事儿,还有心思去操心别的部门。
钟亦美猜到阮微的心思跟自己一样,便抢先表现道:“广告部那边的事情再重要,也不如保杂志品牌重要。我们不可能因小失大的。”
钟亦美一面说着,一面摆出冠冕堂皇的表情来,她估计阮微的决定和自己一样,这个选题最终得撤。
阮微没有立刻下决定,而是看了一遍采访稿。看完之后,也不说满意或者不满意,只是冷冷地说道:“拍她笑吧。”
郝多多怀疑自己听错了:“您是说?”
钟亦美也抬起头,吃惊地看着阮微。
阮微说:“我的话很难听懂吗?重拍吧。拍她笑。”
阮微板着一张毫无笑容的脸说:“你让她大笑就行了。笑是一个人最美的状态。”
选题不撤了,重拍。钟亦美急着抢先对广告部通报这个好消息,便先退下了下去。阮微也不再跟郝多多说话,拿出本钟亦美交上来的下期报题汇总,开始在上面圈圈点点。
多多有些尴尬,正准备离开时,听见阮微头也不抬地说:“时尚杂志是什么?给人做梦的地方。人们在生活中厌倦了,才来这里寻找物质和理想生活的安慰——没有人会想看到‘现实’。”
阮微说着这番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但声音很温柔。
她告诉郝多多,极致精致和极致唯美永远是时尚杂志的不二准则。这一次就算了,以后再选择人物的时候,所有的标准都要高于生活。
郝多多认真地点头答应着,准备离开时,没头没脑地对阮微说:“主编,那你为什么很少笑呢?大家都说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阮微有些愠怒地瞪着郝多多,从来没有人敢跟她说类似的话。半晌,她挥了挥手,让多多退下去。
就在门被带上的一瞬间,阮微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纹。
今天的事情,钟亦美自以为手腕高明,可她到底是低估了自己的上司。要说起来,能混到主编这个份儿上的,又有几个不是心亮目明的?阮微刚听钟亦美汇报了个大概,就马上猜到她想把郝多多推当炮灰的意图。
之所以不点破,一来是她自己也是从主任这类角色过来的,多少能体会钟亦美的小伎俩——一个团队作战,总得有人当炮灰,这一点阮微并不怎么反对;二则,因为当务之急是解决事情,而不是追究。
所以阮微没去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提出了一个不得已的补救方法。这个补救方法虽然先天不足,自是比不上那些有着原始优势的选题;可是就像运气签一样,分上、中、下签,如果抽到的是下签中最好的一支,勉勉强强,也能当个中签使用的。
说起来,混到今天,阮微之所以能够在各种“签”中如鱼得水,绝不是光凭众人口中所谓的天分就可以办得到的。就像“谁没有年轻过一样”,她是中国最早一批时尚杂志的元老,当初也曾经经历过职场菜鸟的混混沌沌。到现在算是“精英级别”了,身上也聚焦了这个圈子里的各种特性:端着、装B、拽和硬心肠等。
她欣赏当下的自己,可也怀念从前的阮微。在郝多多身上,她隐隐约约能看到当初自己的影子:一腔热情、单纯且又正直勤奋。所以在今天这件事的处理上,虽然主要是就事论事,可阮微知道,多少有一点儿自己的私人情感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