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多多事先知道，流程编辑的工作不好做。可是真正上起手来，才发现自己在困难方面的想象力实在太弱。
这个困难不仅是指工作内容的琐碎繁重，而且对判断能力是个极大的考验。它的岗位性质是典型的“有实无名”，每天遇到的人和事又多，因此哪些事情得请示，哪些事情得单独搞定，哪些事情又得加强协调沟通，都得尺度分明。
她来到总部时，本期杂志的操作已经接近尾声，大部分稿子已经审校完毕，很快要进入印刷阶段。
印厂沿用的是此前一直合作的中圆印刷厂。其实从效果来说，这一家的印刷水平实在凑合：也说不上具体毛病，纸用的是指定的铜版纸，克数也没有减轻。可就是印出来的颜色雾蒙蒙的，亮度和光泽感都明显欠缺，这使得杂志的品位硬生生被拉低一个档次。
马雨默有心换成《服·妆》一贯使用的“墨方”印厂，可是杂志的区别待遇又再一次显现出来了，作为一本亏损中的杂志，公司在各方面的费用都控制得较紧，而“墨方”是全北京要价最高的印厂，这个待遇，《Q》当然无权享受。
好在双方签的合同向来以季为单位，而这一期正好是当季的最后一个月。马雨默便吩咐郝多多，同时留意一下跟其他家合作的可能性。
中圆印刷的业务员叫作沙宝利，白白胖胖一个中年人，35岁上下，头发已经有谢顶的趋势。在发势相对旺盛的右脑侧特意留出一缕头发来，用发蜡郑重地覆盖到另一半边脑袋上，郝多多一看见就有点儿替他勉强得慌。
沙宝利还有个特点：单眼皮，小眼睛，喜欢笑，一笑起来眼珠就会躲猫猫。找不到沙宝利眼珠就无法知道他的真实意图，于是跟沙宝利说话很容易被他牵着鼻子走。
此刻沙宝利看见郝多多，隔着老远的距离，就送上一个偌大微笑，又把步子加大一些，三步并作两步，热情地打着招呼：“郝编辑吧？我是沙宝利！太欢迎您了，老早就盼着您光临呢！”沙宝利一边说，一边伸出左手来，重重地握了一下郝多多的手，以示喜悦，
沙宝利跑惯了业务，言必称您，欢迎必握手，见到明显小于25岁的郝多多，嘴里随随便便就跑出他的通用版欢迎词。
沙宝利懒得去想他和郝多多是当天才通的电话，用“老早”和“盼”都夸张了些。
眼下他一边领着郝多多往印厂走去，一边嘴里忙着找话：“郝编辑，我一看您就很有亲切感——您是少年有成嘛。”
多多这番前往主要是想重新确定一下印刷事宜，虽然大体上沿袭前面的做法没错，但是半路接手的她，对于流程种种还是需要一个重新了解的过程。
她觉得少年有成实在夸张，赶快申明：“没有啦，我只是流程编辑而已。”
沙宝利对于郝多多具体的工作没兴趣，他的谈话另有目的。只管敷衍着说道：“流程编辑好呀，杂志社的大管家嘛。”
言罢，他话锋一转，假装不经意的样子顺口道：“你干这行多长时间了？以前好像没听罗编辑提起过你呀。”
“罗编辑”是《Q》之前的流程编辑，郝多多实打实地说：“我刚从广州站调到总部，还没有几天呢。”
沙宝利心里开始有点儿数了：一个月不到，估计跟“前任”的交情深不到哪去。所以“前任”还不至于把合作的细节告诉她。
不过为了避免万一，他还是决定换一个话题：“对了，以前我们印出来的效果主要是听罗编辑反馈，还不知道你对我们的效果满不满意呢？”
郝多多尽量折中地说：“总体效果还是不错的，只是颜色上觉得雾了一些，触感也不够平滑。我正想和您商量，看看原因到底在哪里呢？”
沙宝利对改进没什么兴趣，不露声色地敷衍郝多多说：“我们都是按你们当初的要求严格执行的，按理说不应该有不理想的地方啊。不过客户的意见就是上帝的意见，我们会尽量改正的！”
郝多多心想不是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吗？于是执着地坚持：“会不会还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之感觉就是没那么理想。可能要求高了一些，可大家的目的都是一块儿要把事情做好的——要不然您教教我这个过程是怎么回事，我们一起来找找原因？”
沙宝利有点儿烦了，说：“郝编辑，我们不是不想质量再提升一个档次，您想想，质量提升了，您对上头好交代，我们的合作也更牢固是不是？可是话又说回来，成本这么高，质量难免受一些影响嘛——这个价钱，市面上已经是找不到第二家的了！”
沙宝利把“成本”两个字加重了音，郝多多听不出其中悬机，但是觉得这番话逻辑不对：“沙先生，这不完全矛盾呀。我也知道你们的价钱不高，可是当初既然承诺下来帮我们做好这件事，就应该做到最好是不是？这个价钱是你们当初报的，质量不好中途就会受到影响。”
在多多的逻辑里，承诺了就要做到，这是雷打不动的。她没想当初沙宝利如果不是按这个报价上报的话，“前任”就不一定会选择他。
而至于如何他们能不按承诺办事却还这么理直气壮，以郝多多目前的阅历，可想不明白这么复杂的东西。
沙宝利觉得这个话题把自己绕进去了，他干脆不再投石问路，直奔主题道：“我们这个季节的合作马上就要结束了，您看下一季我们以什么样的形式合作好？”
郝多多心想还没确定好下一期的合作呢，她警慎地摇了摇头。
沙宝利现在是彻底摸不透她的心思了，看她这模样，吃不准接下来的合作还会不会继续。沙宝利心里一沉，觉得单子丢掉的可能性会比较大了。
沙宝利决定采用迂回路线，“那我们先说这期好了，您看，我们用什么方式合作适合呢？”
郝多多一愣，“就按以前的合作方式呀。”
沙宝利心想这姑娘看起来年纪轻轻，倒会踢皮球得很。他不动声色，继续问：“各人有各人的合作方式，我们的宗旨是客户就是上帝，我们是非常尊重客户的，所以我还是想听一听您的具体意见。”
郝多多诚恳地说：“我刚来，对这一块的环节还不是很熟悉，这次来就是想跟您具体沟通的，很多方面还需要向您请教呢。”
沙宝利沉不住气了，干脆点明：“郝编辑，我们都是实在人。就不说那些虚的了。明白人不说糊涂话，依您看——大概多少回扣适合？”
郝多多一愣，这才明白沙宝利绕半天圈子为的什么：“回扣？”
沙宝利终于看出来她不像装糊涂的样子，心想这姑娘还嫩得很。就决心扣出回扣的一半：“我们商量商量，你看这样好不好——以前罗编辑也是这个数。”
沙宝利一边说，一边伸出一个手指头。
郝多多搞不清这5个手指头是一百，还是一千，但她也料到不会是一万。她本能地打算拒绝，话到嘴边，脑子里却闪过了一个念头。
她跟沙宝利说：“我也是先来听听您的意思，您说的我明白了，我先回去考虑一下。”
郝多多离开印刷厂的时候，沙宝利在门口跟她压低声音说：“这样吧郝编辑，考虑到我们是要长期合作的，而且我看您比罗编辑那个人实在，不太会为难我们，我想或者我们加到这个数？”
沙宝利又把手掌伸出来，这回伸出的是两个手指头。
多多没有直接回绝的原因，是她考虑到，很明显“前任”过去是收了回扣的，她担心现在如果突然改换模式，这中间会不会在某些方面对自己造成不利。
她预感到事情有些复杂，于是晚上回到家里，打了个电话给大学同学，一个叫曾姬的女孩。
郝多多果然找对了人，曾姬是搞公关的，对于潜规则当然门儿清。她的第一反应是，如果不收这笔钱，业务员就会担心接下来的合作丢单子，在他这个担心底下，郝多多准不会有好日子过。
郝多多有点儿想不明白：“他就算担心，还能把杂志印得更差？”
曾姬简直要鄙视郝多多：“告诉你，整人的方式是：条条大路通罗马，方法多了去了！”
她举例道，比如沙宝利可以直接跳过郝多多，联系马雨默说，郝多多索取回扣，合作很难进行。而此前的流程编辑就没有这种情况！所以一直合作得很好。
曾姬作出公正裁决的样子：“这一两相对比：得，郝编辑大大的贪，拖出去——开除开除的，换人换人了的！”
郝多多既震惊又有点难以置信：“那也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事情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曾姬反问郝多多：“那又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你能证明得了清白？”
郝多多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曾姬的工作相对复杂，她常说的一些人事之争，都是自己想象之外的曲折，曾姬这算经验之谈，不能不重视。
曾姬还告诉郝多多：“这方法还就我这点寻常智商想出来的，比这个点子更厉害、更阴险的方法可有的是——保不齐你会遇上哪一桩。”
郝多多脸苦起来：“怎么办才好？”
说了半天，曾姬的意见是：“这钱啊，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她给郝多多分析说，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利益链。郝多多收了回扣，业务员心里就踏实了，心里踏实了的业务员不一定能把印刷完成得更好，但至少不会给郝多多添乱；郝多多要是拒绝回扣呢，对单子没了把握的业务员为了把单子保住，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
郝多多听得心里有点儿发慌：“那照你这么说，我要是今后想换印厂都很难了？”
曾姬老气横秋地补充：“多多，也有可能这些坏情况都不会发生，就当我们现在做的是小人之心的猜测吧。但是江湖险恶，防患于未然，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曾姬送给多多一个词：稳妥为上。
郝多多知道自己是卷入了传说中的潜规则，她既不想被潜规则，可又找不到说NO的办法，正为印厂烦恼着呢，另一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在《Q》拍摄封面的当天，大家发现，由郝多多向华尔公司约来的封面模特，竟然弄错了人：原本要约可谓当红名模——称不上家喻户晓，也是大红大紫级的。结果到场的却是一个连二线身份都称不上的小模特！
原来，华尔公司有两个“李晓璐”：名字一模一样，名气却差得老远。公司为便于区分，便长期唤其中一位的英文名，倒也很少混淆。
但凡跟华尔有过合作的客户，都知道这情况，所以打出了名气的“李晓璐”时，便会说找“微微安”；点名找李晓璐的，便是找另一位默默无闻的小模特儿。
郝多多是头一次跟华尔公司打交道，哪知个中情况。而对此一清二楚的何从们，既对她心怀不满，自然也不肯多事提醒。
这一下编辑部里议论纷纷，都说郝多多这回完了。拍摄封面是大事，主编亲临不说，所请的摄影师和发型师、化妆师都是国内一流的，也就意味着价格不菲。这个错误一犯，光浪费掉的费用和时间——就够摩那把郝多多开除上十次不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