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多多焦头烂额的时候,卞琳悠哉游哉,到北京开会来了。
卞琳此时正春风得意。她连拍了好几期的片子都受到总部的重视。这一期阮微特意交代钟亦美,通知卞琳到北京来,以配合资深编辑拍摄当期的重头栏目:时装大片。
虽然不是由自己单手操作,但按这架势,至少是将降大任的好势头。这对于外埠编辑又是破天荒的事,卞琳打心底里充满了得意。
人逢喜事诸般爽,这会儿连素日交情淡淡的同事李美妮,也把卞琳当成了钟亦美第二的候选人看待,言行举止很是巴结。
李美妮是跟卞琳们同批入职的员工,分到《佳人》做美容编辑。她手里拿着一张请柬,邀请卞琳道:“下午有个PARTY,是‘魔术师’开的,一起去吧?”
“魔术师”是一个美国的化妆品牌子,这场宴会是它和一家传媒集团共同举办的。原本邀请的人是阮微,因为阮微有其他事情,便把函件给了李美妮。
卞琳下飞机不久,觉得有些疲惫,她找个借口拒绝道:“经常参加PARTY,内容又差不多,新鲜劲儿早就过了。”
李美妮有些扫兴,又力邀了一会儿,无奈卞琳还是不打算改变主意,她问清举办地点是在偏远的“七九八”,更加连连摇头。
两人是在办公室前的走廊上说的这一番话,这时候远远望见郝多多从另一头走了过来。李美妮眼珠一转,心想卞琳不是嫌没新意吗,便神秘兮兮地保证说:“这回的PARTY肯定不一样!”
她扬声招呼起来:“多多,郝多多!”
郝多多抬头一看,见到卞琳,意外地打了招呼之后,再问李美妮:“什么事情?”
李美妮一脸盛情地邀请:“待会儿有个化妆品PARTY,我们一起去吧?”她点了点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人,又强调说因为PARTY定在“七九八”,地点远了些,所以在下午举行。
郝多多不太想去,就婉谢了李美妮,说自己还有工作要做。
李美妮自是一再怂恿。卞琳在旁边眼珠转一转,也改了心意,力劝道:“就一块去吧,我对北京也不熟悉,你是两面通,正好给我讲讲北京和广州的区别。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叙叙旧……”
卞琳此番力邀多多同行,是出于一种炫耀心理。
都说世间比较大快人心的事情之一是衣锦还乡,卞琳觉得北京对于自己,虽然称不上“故乡”,但在熟悉的人面前,“还”的意义却是一样。她此刻的光鲜,急需曾经的竞敌来做证明。
因此她此后在的士上一路炫耀自己最近的出国、拍片,种种盛况,意在报当初香港发布会的一会之仇;又暗地里讽刺郝多多今不如昔——此为后话。
李美妮就不同了,她脑子里打的是另一个主意。两人一唱一和,好容易把多多说得心动起来。
这时候已经接近中饭时间,多多本以为会吃了饭再去,结果李美妮和卞琳都觉得她在这种时候提起吃饭简直是对时尚的侮辱,两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卞琳好歹勉强加了一句:“去到那里会有点心的了。”
多多很惭愧,心想难怪时尚界的人多半骨瘦如柴,原来都是视食物为草芥的。
到了“七九八”处,又先是直奔洗手间,李美妮掏出化妆品,用最快速度帮多多化了个妆。
她说“魔术师”是化妆品牌,恐怕郝多多一副素面朝天样子,会使品牌觉得不受尊重的。同时又一面教训多多说,口红、睫毛膏和粉底都是女生包里的必备武器,即使忘记钱包也要把这几样东西随身携带的。
化好了妆之后的郝多多一看镜子,马上倒吸一口凉气。只见自己脸上一派浓妆不说,左眼和右眼还分别用了两种不同色系的眼影,并且是截然相反的撞色调!多多觉得自己只有在屏幕上的时装周才看见过这么夸张的妆容。
眼见郝多多要擦掉妆容,李美妮在一旁赶快眼疾手快地制止。她冲多多正色道:“这是明年的最新流行趋势!”
李美妮煞有介事地说,“魔术师”是化妆品牌,所以举办的活动对妆容要求特别高。又说PARTY讲究的就是个风格,她告诉多多:“在屋里”——李美妮用手指一指PARTY现场的方向,说道:“风格比这个夸张的多了去了!”
为了让谎话更逼真一点,她一脸可惜地说,要不是阮微这张邀请函给得晚——自己和卞琳在家里已经化好了妆,没时间再卸掉重来的话,肯定妆面要比这更“时尚”许多。又连说自己辛苦了半天,多多要是擦掉就是对劳动的否认。再上升一点,就是对时尚的藐视。
郝多多没有参加过PARTY,不确定李美妮的话是真是假,她想想电视上看过国外的PARTY,是有不少非现实的东西,于是不得不承认时尚很多时候就是挺怪诞的。
卞琳在一旁早乐得不行。她此刻知道李美妮说的“本次PARTY绝对新鲜”是指什么了。
卞琳一面觉得李美妮这恶作剧过了一些,一面又因为被捉弄的对象是郝多多,所以乐得看笑话。她帮助郝多多下决心道:“可不,跟你脖子上的纱巾颜色正好很搭调呢!”
到了PARTY现场,郝多多的妆容虽然引起了一番惊异,好在倒也没有出现常规中的议论纷纷。一来因为这种场合大家都比较克制,努力使自己的言行举止和一般的市井小巷民区别开来;二来——时尚这个词用卡尔·拉格菲尔德的话来说,就是三个词:短暂、冒险、不公平。众人不确定这种妆容会不会是“短暂和冒险”的一种,所以尽量表现出司空见惯的表情。
众人只是用纳闷又怪异的眼神将多多全身上下洗礼了一番,便忙碌着扩展自身圈子去了。
PARTY的中心词讲白了就是交际,每个人忙着在一场赶一场地巩固自己的江湖地位,兼同扩展人脉。这会儿早有其他杂志的编辑、名叫钟艳的走了过来,同李美妮打起了招呼。
李美妮便将卞琳和郝多多介绍给钟艳。钟艳一听卞琳来自广州,又是同道中人,遂一脸堆笑地提到自己时常去广州拍片的,到时候要请卞琳出来喝茶。
卞琳也一脸相见恨晚的表情回应道:“到时候我请,我是东道主嘛。”
介绍到多多时,钟艳先听她来自《Q》,马上兴致减了一半;再听到“流程编辑”4个字,简直连敷衍都懒得做了。她把眼光不停歇地转向李美妮,侃起圈中话题来。
钟艳是负责话题版面的,她向李美妮们召集一个专题的意见,题目是“单女101招搞定男人”。又说现在剩女的说法不流行了,女人要叫单女。因为剩女是消极的;而单女就不同了:具有独立性、自信心,又因为内心足够坚强,所以才有勇气保持单身。
钟艳的语速很慢,每个字节却很铿锵,脸上挂着她所认为“单女”独有的优越表情。多多心里暗乐,觉得钟艳的说法很矛盾,一方面强调女人的独立自信,另一方面又以搞定男人为己任。
不过她并没有发表看法,她看出钟艳只是为了要卖弄见解,并非真的要听意见。
几人正说着话,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钟艳和李美妮在第一时间把眼神投过去,卞琳本来不以为然,仔细一看,来人一身行头不小,背包且是HERMES的镇家款BIKIN,也跟着禁了声。三人顿时都不吭气了,一齐羡慕嫉妒恨地看向来人。
来人想必习惯了众人眼光,一脸旁若无人的表情。她施施然和举办人拥抱一回,又互说“YOU LOOK FABULOUS(宝贝你真美)”,才忙着给自己张罗红酒去了。
郝多多觉得拥抱和“YOU LOOK FABULOUS”都很像自己在屏幕中见过的画面,一时间差点儿怀疑自己置身好莱坞。
钟艳们则在这时候回过神来,都有些赧然,又忙着调整出一副不经意的表情。
卞琳仗着自己是外地的,有资格好奇,便压低了声音问道:“谁呀?”
李美妮告诉她,是《风尚》国际的服装编辑,名叫郭眉眉。
说完李美妮嫌不甘,又八卦地补充道:“她每次出场不是PRADA就是香奈儿,据说是富二代,也有人说是她后面有‘干爹’做经济后盾。”
随着各大品牌新品上线的趋势,一年中会出现两次大规模的社交月:年初和春夏之交。每年这个时候,就是编辑们为置装费倍感头疼的季节。虽然杂志社收入普遍不高,但时尚圈从不是体恤和善解人意的地方,所以香槟照喝,请柬照发。在这个时候胆敢旧款傍身的话,简直就不要在同行中混了。
卞琳三人都是深受个中之苦的,对把PRADA当日常便衣一样穿着的郭眉眉自是有些咬牙切齿,这会儿一听说“干爹”之意,马上心领神会地撇撇嘴,一脸重新找到平衡的表情。
钟艳说要介绍其他编辑给李美妮认识,便带着李美妮混圈子而去。卞琳生性活泼,则在看准一个背着MIUMIU软牛皮大包的混血美人之后——猜到这是被品牌请来撑门面的名媛,便端上杯“雪利”,和人家攀交情去了。
郝多多虽然人在北京,但流程编辑是很难有资格参加PARTY的,因此对这种场合陌生得很,多多索性在盘子里装满了各种小食,然后找个桌子品尝起来。
多多觉得这些小吃都很美味,美中不足的是整个宴会全是这类分量超小的甜点,虽然品种丰富,但当正餐吃的话,未免会既腻又不饱肚。后来她多次参加PARTY之后,总结出了这是惯例——多多琢磨着:如果把生活比喻成蛋糕的话,那么借用张爱玲的话,时尚就是蛋糕上的樱桃,绝不会是蛋糕本身。所以概括起来,与时尚相关的食物,就只是一种装饰,不是用来照顾肚子的。因此以后郝多多再出席这类宴会,都会在家里先填饱了肚子再赴宴。
当然这是郝多多以后的经验之谈,此刻她吃着美味而让人倍感饥饿的甜点,正在一脸好奇地环顾PARTY现场。
多多的目光很快被一个洋娃娃似的女孩吸引住了。这女孩一头卷发,皮肤又细又白,反映出洁净的光泽,再加上一双似睁非睁的眼睛,活脱脱一个大美人胚子。
多多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原因不仅是因为这个。因为PARTY是最容易遇见王子的地方——来的不是媒体便是商界名人。多数女编辑的终极梦想多数和卞琳一样,都想利用天时地利好工作的先天条件,一举嫁入豪门,因此都打扮得花蝴蝶似的,只等着一场艳遇从天而降。
女孩显然是其中心怀理想的一员。她穿了件DIOR的礼服裙,真丝料,荷叶边、小珠片一闪一闪的,直衬得她一张本来就白里透粉的小脸,更是娇艳如玫瑰。
因此她这一出场,立马艳压群芳。只可惜好事多磨,美人多难,郝多多发现,在女孩礼服裙的后背——有一个被勾出的洞眼!
虽然这洞孔面积不大,但足够旁边的一群女人窃窃私语了。大家眼瞅着这么一位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出丑露怯,却没有谁打算上去提醒一把,都望着她,眼神里很有点儿同性相斥的快意。
女孩显然意识不到,正一脸灿烂地和别人说着话,她的脸仰起来,在灯光下面反射出一种瓷器般的质感。
郝多多看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盘子,走上前去对女孩低声说道:“我们到洗手间去吧。”——同时把手亲热地搭到了她的肩上。
到了洗手间,女孩对着镜子一看礼服就哭了。她在这PARTY上已经游走一圈,一想到无异于把这个可恶的真丝洞眼展览了一圈,女孩就有种想要撞墙自尽的冲动。
女孩恨不得就此退场,可是PARTY上最后会有个游戏活动,她是活动的特邀主持人,退身不得。
于是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连问多多:“怎么办才好呢?”
两个小时之后,“魔术师”的压轴节目开始了。主持人是个人见人爱的妙人儿,披着一条墨绿色的镂空纱巾,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单不说她活动主持得不错,就个人魅力上,也为现场增分不少。
卞琳眼尖,马上认出那条纱巾来,李美妮也把头凑近她:“咦,那不是郝多多的纱巾吗?”
郝多多纱巾救美,后来才知道,这位“洋娃娃”号称PARTY女王,是鼎鼎大名的交际人物。
因为女孩的缘故,这一场PARTY下来,郝多多认识了不少人,其中一个正是和这场PARTY有直接关系的传媒集团的老总,姓江,为人低调又很好说话的样子。多多被印厂的事烦着心,便病急乱投医地问江总传媒集团的业务是否包括印刷。
江总笑了笑,告诉多多说,自己的传媒公司主要是以影视制作为主的,包括节目制作、发行、广告经营和娱乐活动等,一大串业务中,唯独不包括印刷。
多多便吐了吐舌头,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
晚上回到家,多多将“魔术师”送的礼品:一个小型化妆盒从包里拿出来,放到桌面上。
她看着自己的“时尚战利品”,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封面模特的事不知道会是一个怎么样的处理结果,印厂的事也让她高兴不起来。
想到印厂,多多迅速掏出电话,那位江总自己的公司不做印刷,但他有不少朋友是搞印刷的。他给了多多其中一位的手机号码,并告诉多多,到时只要报上自己的名字就行。
她刚找到号码,还没拨过去,电话倒响了起来。一看显示,是陈越打来的。
陈越的声音里透着欢快,告诉多多道:“我在北京。你待会儿方便吗?一块儿吃饭?”